第二十二章
六月底的時候,張建樹作了診斷前的最後一次複查。除了在拿化驗結果那會有些不由自主緊張外,他已經心靜如水了。錢醫生看著他的化驗單,邊點頭邊說,3.5,還行,叫他回去等診斷結果就行了,到時會打電話給他的。
“還行”是什麽意思呢?張建樹邊下樓,邊揣摩錢醫生說話時的聲調和表情,覺得診斷上的可能性應該要大些。他心裏稍微輕鬆一點,看到天氣還早,也不算太熱,就想到公園去走一走再回去。這些天,他內心特別的壓抑、苦悶,可是又沒法向人傾訴,也無力排遣。有好幾次,他都起了約女孩子出來的念頭,可到底也沒開口。他們在微信上的聊天,反而是女孩子主動、大膽,什麽話都敢說。講到敏感的話題,張建樹便顧左右而言它。他知道,可能出於同病相憐或別的什麽原因,她喜歡他。他心裏感到溫暖,但不想利用這一點。你還沒到袁正才或謝炳堂這個地步。他暗暗告誡自己,放縱消滅不了恐懼和煩悶。
他推說自己有些急事要做,不能同一時間去複查。她沒有堅持。說現在去複查的時候,都有廠裏的人跟著。張建樹問什麽原因。她說不知道,可能是怕她弄虛作假!張建樹要他講述一下原來的工作經曆,幫她寫了一份自述,拍照發過去,叫她抄一遍,到時候交給醫生……
在路口的時候,張建樹忽然又打消了去公園的想法。一個人沒什麽意思。他看到自己要坐的那輛車在等紅燈,就快步向站台走去。回到廠裏後,他寫了漏卡單讓花姐簽字。花姐眯著眼(她近視卻不肯戴眼睛)琢磨了好一會,仿佛沒看清。她皺著額頭問,為什麽要簽卡啊?張建樹一時沒明白過來,但還是說早上去醫院複查了。
“哦!“她臉上掠過一絲微笑,”那我怎麽知道你是去複查了呢?”
“你這是第一次簽卡嗎?”張建樹火了,大聲嚷嚷,“難道我會為了這個去作假。你看看這個……”他用手指點點臂彎上的那個紅點似的針孔。
“我看不懂,你拿點別的證據吧!”她不慌不忙的說。
“這個可以吧?”張建樹從褲子口袋裏摸出發票丟在他麵前,冷笑道。
她仔細的看看,讓張建樹去複印一張發票和漏卡單訂在一起。
張建樹怒氣衝衝的按她的要求做了,看著她裝模作樣簽字的樣子,忍不住嘲諷說道:花姐,搞這些名堂,你覺得有意思嗎?
“沒辦法嗎!我要保護我自己呀?”她作出無辜的樣子。
難道有人要強暴你嗎?張建樹真想這樣說,還保護自己,但他克製住了。隻是厭惡的說:一點擔當都沒有,還做什麽老大?
這一句話可能刺痛了她,她臉漲紅了,尖聲道,“要你管啦!我又不為你負責。”
張建樹不再理她,回到崗位上。他看到好多人都在往這裏看,有的人驚訝,有的人好奇,還有人幸災樂禍……就連經理室都有人探出頭來。
張建樹一點都不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寫字樓中這點事,不用刻意去打聽,就憑一雙耳朵和兩隻眼睛,就能大致理清辦公室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花姐沒什麽能力,也沒什麽魄力,據說隻依仗著和光頭的關係才坐上這個位置的。她除了簽簽字外,也沒什麽具體的事要做。但收入又不錯,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妒忌恨,總有些女人躍躍欲試。她自己年紀大了,難免有一些危機感,便想在工作中有所表現,常常拿雞毛當令箭,搞得好多人不舒服。這次估計也是收到人事部的風聲才這樣做的。那麽劉彩雲和胡興旺就是始作俑者。他們本身不能給公司創造直接價值,經常就靠克扣員工工時,消減員工福利來為老板省錢,並且因此沾沾自喜,卻不知有多少人恨他們,恨這個工廠。
張建樹上來工作不久,沒有談得來的朋友,所以受到擠兌也無人聲援。有時和阿勇走的近些,會多聊一些事情,但是有人暗示阿勇是花姐的親信;小文和肥波對他倒無成見,還有些佩服他,但他們是學徒,在辦公室地位無足輕重。不過,張建樹對寫字樓上這些自私、狡詐、怯懦的人沒啥興趣,也不屑和他們深交。他認認真真的做自己的那點事,盡量不出錯,免得被他們抓住什麽把柄。
一天八小時,過的是很快的。晚飯後,他要去散步。最近,他發現了一處圍繞一座小山的綠道,兩邊都是樹,環境清幽。離宿舍也不遠,他幾乎每天都去走上一個多小時。盡管人生並不如意,他還是懷著希望,先把身體練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回到寢室後,他有時還要和孩子視頻一會,或者輔導一下作業,或者講個故事……母親帶孩子,還是老一套的辦法,隻管吃飽穿暖,而不在意其他的教育。看著老母親和孩子,他有時會生出陣陣心酸,覺得對不起他們,慚愧自己沒有盡到責任。至於老婆,他基本上不去打擾她了。
為了多掙些錢,他已徹底拋棄了麵子,連下苦力都去做了。附近有個什麽科技公司,統共不過十個人,就是做倉庫貨架或工作台什麽的(不知和科技有何關聯),給一個世界五百強企業供貨,生意相當的好。每周就要消耗一車不鏽鋼管,並且是周六來送貨。這個公司的經理想找兩個搬運工,這個信息拐彎抹角的傳到了張建樹這裏,張建樹報了名。早上不到八點,那邊就說貨車來了,張建樹趕忙過去。
現在賣力氣的零工不太好找,那個經理對他還很客氣。和他搭檔的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花匠,又黑又矮又胖又話多。他在一個廠裏麵侍弄花木,也就是打雜。一周工作五天,周末出來找些活幹。他老是問張建樹是那個廠裏,做什麽的?怎麽星期六沒加班呢?張建樹很不願回答這些問題……
他悶聲不響的從貨車上拉出一捆鋼管,往前拖,花匠用手扶著,待四五米長的鋼管將離開車身,花匠用手接住。兩人扛在肩上,走上十多步進入倉庫,放在地上。那裏有個女孩子(好像是前台文員)點數。她裝扮很時尚,但表情很高傲,細長的眼睛尖銳、冷酷,難以接近。張建樹報上數字,她就在一個本子上記一筆,看也不看他們。等到貨下完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他們一刻沒停過,衣服早已濕透了。那個文員進了辦公室,經理拿著本子出來了,對兩個人說辛苦了,讓他們去洗手,然後結賬。每根三毛錢(這是事先說好的),一共一千三百四十根……這個經理在手機上點了幾下算出來。一個兩百塊錢,他笑著對張建樹說,怎麽樣?還受得了吧!下次還叫你們。
張建樹回去衝涼的時候,看到肩膀又紅又腫,好幾天睡覺都不敢側著。但兩三次後,肩膀就沒什麽明顯的感覺了。有了這些打零工的收入,不但工資可以全部打回家裏,還可以在網上給老媽和孩子買些牛奶了。張建樹心裏微感欣慰,特別是上次補的平均工資也到賬了,那麽寄回去的錢也幾乎接近沒住院前的水平。雖然這遠遠達不到老婆的要求,並且可能隻有這一次。他想,要是星期天也有一車下就好了……
別說,真有這麽一次,送貨的是一輛大車。經理說有兩千多根(比往常多近千根),叫他們慢點下也可以,不要太累。恰好是陰天,沒有太陽曬。他和花匠都有點暗自高興。時間久了,兩個人幹起活來配合的已相當默契了,就連記數文員的臉色也沒那麽難看了。快到中午時候,已經卸下一大半了,他們想在文員下班之前下完,所以速度加快了。忽然,電話響了起來。張建樹知道是自己的,但他看也沒看——現在騷擾電話多得很,響幾聲就會停。可這個電話還在執著的叫著,文員轉過頭皺起了眉毛,張建樹騰出一隻手掏出手機,看到是妻子打來的。他立刻對花匠說,我去接個電話,但電話已經掛了。張建樹有些心虛,不知出了什麽事?妻子很少會主動打電話的。他往邊上走了幾步,撥通了電話。
“在幹什麽呢?”聲音輕柔而略帶疲倦。
“沒幹啥。”他沒說實話,“在外麵玩呢!”
“哦!你身體怎麽樣?以後要怎麽搞啊?”
“在等診斷結果,醫生都說了,沒什麽大礙。?”他故意愉快的說,“活到七八十歲沒問題。”
“呃——那我就放心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
“衣服好不好賣,忙不忙?”張建樹為了避免難堪,問道。
“還行吧!……”那邊猶豫地說,裏麵還傳來模糊不清的催促聲。
“那你忙我就掛了。”張建樹趕緊說。
“等一下。”那邊似乎下定了決心,聲音變得鄭重起來,“我有件事跟你說。”
張建樹的心一下子揪緊了,感到某種不幸要向自己襲來。他扭頭看了看,天好像要下雨了,文員在看手機,花匠在對著院子裏停車場發怔。張建樹又往外走了幾步……
“什麽事?”張建樹忍不住慌張地問道。
“你不要再給我轉工資了——”妻子遲疑起來,但她最終還是說道,“我們分開算了。”
張建樹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隻木然的舉著電話。
“喂——”妻子在耳邊低低說,“你聽到沒有?——你成熟點,不要這樣子嗎?”
“為什麽?”張建樹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
“為什麽?”妻子突然鄙夷的說,“我們不要自欺欺人好不好?”
“自欺欺人?”張建樹恍然的道,“哦,原來如此。”他不斷的點頭,冷笑起來,“我早該想到,我應該有自知之明,早點提出來,而不是讓你開口,真抱歉!那麽說——你找到中意的人了?恭喜、恭喜……”
麵對嘲諷,電話那頭沒有回應。
張建樹有點泄氣了,他軟弱的說:哎!如果你因為我掙不到錢的話,我認為你可以再等幾年,人不可能一直倒黴下去。你知道,我還是有點能力的,也不傻,就是迂腐,沒什麽上進心,其實我是不屑墮落。再給我點時間,我會改正的……”
“哎——”妻子用一聲長歎打斷了他的絮叨,“我今年多大年紀了?這種日子我也過夠了。我沒有時間再等了……”
“那你想怎麽搞嗎?”張建樹知道事情已無法挽回,頹然問道。
“我們從今天開始就各自恢複自由,做什麽事都互不相幹。等你有空回來,我們把手續辦一下。”她和氣的說,避免使用離婚的字眼。
“沒問題。”張建樹簡單的回答,“還有呢?”
“我們也沒什麽財產……”對方似乎在斟酌什麽,還聽到有人在耳語,想必旁邊不止一個人,“以後我住我媽這邊,房子就歸你了;還有幾萬塊的存款,我就留下了……至於兒子,我——嗯,我想還是跟著我比較好……”
“你不再結婚了嗎?”張建樹語氣帶著明顯的奚落。
對方猶豫著沒有回答,很顯然這是不可能的。
“我告訴你,陳麗萍——”張建樹吼道,“什麽東西我都可以無所謂。但是,隻要我還活著,我就絕不允許我的孩子寄人籬下!這是我唯一的條件。”不光文員和花匠吃驚的看著他,就連從旁邊走過的人也疑惑的瞅他幾眼,可他沒注意到這些,憤怒的掛了電話。
他腦子裏亂糟糟的,但還知道要做什麽,就又過去開始幹活,並對花匠說久等了。他以為耽擱了很長時間,其實不到十分鍾。他們用比剛才更大的勁頭去工作,天上飄起了小雨也沒停下,終於在文員下班前把鋼管全下完了。
張建樹手也沒去洗,接過文員遞來的三張鈔票,衝她點點頭,就往外走。
“等一下。”這個文員突然說,“我去給你拿把傘。”
“不用,不用——”張建樹連忙說,“我的衣服也是濕的,不怕,謝謝!”
他走到大門外,沒有閃電也沒雷鳴,雨卻大了起來,馬路上的人全躲到屋簷下了。但張建樹好像沒感覺般的還在往前走著。他躬著身子,看上去似乎有些駝背,兩手無力地垂著,一隻提著塑料水杯,一隻抓著磨破了的爛手套……他全身濕透了,雨水模糊了視線,腳在鞋子裏一滑一滑的,走起來有點一跛一跛的。有輛車飛快的駛過,濺了一些泥在他身上,可他毫不在意……。
那個文員追了出來,晃著手裏的傘,喊道:“喂,喂……”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隻好緊走幾步。但是她又停下來了。她看到那個男人蹲了下來,頭埋的低低的,肩膀不停的聳動,隱約傳來壓抑的啜泣……她呆望著,進退兩難——有一些人注意到了路上的情況,伸長脖子張望;有一輛車慢慢的從他身邊滑過,想停下來,但猶豫著又開走了……
雨越來越大了,文員咬起嘴唇,決定走過去。但是那個人站起來,用手套擦擦臉,甩甩頭,挺直了腰,毫不猶豫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