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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每個月簽工資單都是在生活區的活動室進行。不論是上白班還是夜班,統統在十八點至二十點之間來,逾時不候。一群群的人排著隊,熙熙攘攘。從他們拿到工資條的表情,說話的聲音,就可以看出各自的生活狀態。雖然都是打工掙錢,卻也分三六九等。誰是辛辛苦苦的努力所得,誰是輕輕鬆鬆的不勞而獲;誰的加班多少,誰的工資高低;有的對收入滿意,偷偷的抿嘴笑;有的對現狀不滿,暗暗的低聲怒罵;有的相互妒忌,有的相互抱怨;有的默不作聲,有的大聲喧嘩……形形色色的人對工資的狀態,差不多就是他人生的狀態。


  出於某種不可言說的目的,幾乎所有的私營工廠工資單都不公開,也禁止相互傳看。這甚至都寫進了《員工手冊》。工資單實在隱藏了太多秘密。如果一曝光的話,勢必引起不必要的混亂。財務人員遞工資條的時候,都是正麵朝下放在桌子上,領取的人飛快的一抹,夾在手掌裏,飛快的瞟一眼,或到沒人的地方仔細的看。


  張建樹坐在球場一角的石凳子上。他已經領了工資條,結果當然早都知道,但內心還是充滿了憤怒和悲哀。做了這麽多年,為公司付出了那麽多,得到的卻這麽少,幾乎連家都養不了,廠裏這是在逼我啊!怎麽辦呢?


  這時老樊和老吳向這邊走來。他們看到張建樹的臉色,馬上也收起了笑容,在旁邊默默地坐下。


  “廠裏現在還不讓你加班嗎?”老樊問。


  “是啊!不過,本來事也不多。”


  “寫字樓上都是混時間的,哪一個人事多,無非是為了加班費。”老吳說。


  “可是他們不讓我混,也沒辦法。”張建樹自嘲的笑了。


  “那你就不要再去車間裏幫忙排除故障了,看誰的損失大。老板請的這些管理層都差勁的很,目光又短淺,品德又壞,沒一點人性。”老樊氣憤的說。


  “對啊!看廠裏怎麽搞。不用自動控製係統,生產效率至少減少百分之二十,早晚拖垮它。”老吳也附和道。


  “哎!”張建樹下了決心,“不再去了,既然他們想搞事,我就奉陪到底。”


  “那以後要處處小心點,廠裏這幫家夥壞的很。”老樊說。


  “這個我知道。”張建樹長出了一口氣,“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


  “你那個事現在怎麽樣了?要搞多久啊?”老吳問。


  “才剛剛開始,要搞多久?就不知道了。“張建樹向後仰起頭,看到一架飛機遠去,在瓦藍的天空中留下一條長長的白色的痕跡,苦笑道,“生命不息,戰鬥不止啊!。”


  老樊和老吳對看了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麽?

  上班的鈴聲響了,加班的人都急匆匆的走了,隻剩下上夜班的人還在陸陸續續的趕來。張建樹出了生活區,一個人到廣場去散步去了。


  第二天,張建樹去上班。剛坐下不久,花姐就過來低聲的說,車間裏的自動控製係統又壞了,讓他下去修一下。


  張建樹昨天的怒火並沒平息,他瞅了一眼花姐,恨恨的說:花姐,你知道我每個月拿多少錢嗎?三千塊呀!一個拿三千塊薪水的人能幹什麽,怎麽配修那麽高端嬌貴的設備呢?那已經不是我的活了,你知不知道?”


  這些話周圍的人都聽到了。


  花姐的臉一下子黑了下來。她說:你衝我發什麽火?又不是我要你去的,我隻是傳個話。你愛去不去?跟我有什麽關係?”

  “那你就不要再傳了,免得傷了和氣。”


  花姐氣哼哼的回到座位上,心裏暗罵,車間裏上來的人就是野蠻一些……


  張建樹在氣頭上暴露了自己的薪水,減輕了不少人對他的妒意。特別是那些男職員,本以為他的工資很高,現在心裏一下子舒服了,也願意把他看成同類了,連阿勇都對他更和氣了。有時去打水或者去車間跟進生產進度,也小聲的叫上他,一起談論小道消息,八卦辦公室緋聞或者抱怨公司管理……他基本上融進了普通職員的小圈子。但這些並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快樂,他內心依舊煩悶不安……


  星期五的晚上,老樊下班後過來聊天,告訴他:自動控製係統出故障後,公司後來叫生產廠家來修的。


  張建樹說知道。這個修機器的工程師跟張建樹很熟(張建樹叫他肖工)。在洗手間還碰了麵。張建樹說他調部門了,也談到自己的遭遇。


  他吃驚的說:難怪,我看了一下,這樣的操作係統方麵的問題,有你在,怎麽會有問題呢?原來是這樣!


  他搖了搖頭,說,可惜啊!你們廠這樣搞,以後再難有作為!

  不過,你做的是對的。他又補充說。很多老板表麵上也說人才很重要,但內心裏根本沒當回事,或者說,他隻認為自己是人才,自己最重要,到處都是一樣。


  老樊看他不願多談,就轉移了話題,說明天茂昌食品廠,要一些零工,每個鍾十二塊錢,問他有沒有興趣,主要是做一些包裝類的活。這個廠在工業區一個偏僻的角落,張建樹知道地址。


  “可以啊!你給我報個名。”


  老樊本來有些惴惴不安,知道他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怕他不願去做這項粗活,沒想到他很平靜的就答應了,便高興的說:那你明天早上八點前,帶上身份證,水杯和飯盒。直接到那個廠門口集合就可以了。我有個老鄉負責招零工……


  老樊走了以後,張建樹把手裏的書丟到桌子上,走到陽台看著透明的夜色……馬路上還有一些男男女女在漫不經心的遊蕩著。


  早上,張建樹很早就醒了。他提前到了茂昌食品廠,登好記後,和一群人站在樓房的陰影下,等上工的時間。不久,老板不知從哪個技校又拉來了幾十個十六七歲的學生,人算是到齊了。他們今天的工作就是裝箱打包。因為端午節快到了,這個廠接了一批生產粽子的活,忙不過來。開始分活了,那個黑瘦的女老板,看到張建樹有那麽高大,便讓他到學生組封箱打包。這其實是個相當累人的活,從流水線下來的粽子,被貼上標簽,裝人紙箱,堆上卡板,拉入倉庫……


  張建樹先打開紙箱,封好一麵,粘上箱嘜,交給裝粽子的女孩子;幾個女孩子手忙腳亂的裝滿後,張建樹抱到一邊,用封膠機封好,碼到卡板上……


  車間裏很熱,隻有幾台大電扇在呼呼地吹著,老板娘不時到處巡視,人們緊張地忙碌著,汗水打濕了衣服。


  中間也能休息幾分鍾。有時是前麵供不上來了;有時是老板或監工走了,速度自然就慢了下來。這些學生看上去是打零工的老手,又活潑又知道怎麽偷懶……不過他們的工錢比外麵請的人要少一塊,據說是被學校抽走了。


  剛開始,張建樹和他們在一組還有些不自在。哪知這些學生們老練的很,什麽都知道,配和的也不錯……


  晚上快到十點,張建樹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來,他算了一下,除去吃飯時間,做了十二個鍾,應該有一百四十四塊錢。走的時候,老板問他明天還來嗎?他咬咬牙說,還來。

  辛苦了兩天之後,張建樹得到了二百八十八塊錢。後來,工資到賬後,他全部轉給了家裏。隻留下這兩百多塊的錢零用。他打電話給老婆,說工資到了。那邊隻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又問“多少?”


  張建樹畏畏縮縮的說,三千吧!

  那邊沒立即說話,似乎傳來麻將的碰撞聲。大約有十幾秒鍾,老婆硬邦邦的聲音響起,“那還怎麽過呀?……”


  張建樹張了張嘴,臉上的肌肉都變僵了,囁嚅道:“我想辦法——去打點零工……”


  可是,老婆已掛了電話,估計根本沒聽到他的解釋。


  張建樹木然的看著電話,一股怒火突然衝上腦門,真想用盡力氣把它摜到地上。但他咬牙又忍住了。許久以來,一提到收入,他就像霜打的茄子,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可是這種狀況他又無力改變,此時他恨公司,也怨恨老婆。為什麽都要來逼我呢?他好想大吼一聲,公司裏比自己收入低的人多的是,人家是怎麽生活的呢?為什麽張口是錢,閉口還是錢,難道你真的沒飯吃嗎?可是這麽多年,張建樹沒和老婆大聲說過話,一直處在討好忍讓的地位。他對物質的欲望並不高,這不光導致他錯過了許多掙錢的機會,也讓他鄙視拜金女。現在,他終於認識到了,沒錢真可能要妻離子散。但打短工的機會並不常有,即使有,也不是長久之計。


  他心中有了憤恨和抱怨。同事們很快就感受到,這個看上去文質彬彬的人,其實是一個刺蝟。那些想踩一下他的人,不敢輕易下腳了。就連光頭冷不丁的站在他前麵,他也不慌不忙的抬頭,冷漠的和他對視,手機毫不掩飾的放在桌上……光頭悻悻的扭過身,和女同事開玩笑。


  張建樹原以為,自己不給車間幫忙,廠裏會給自己小鞋穿,沒想到暫時風平浪靜,連花姐都沒再說什麽。不過,有時碰到李飛達,就不再經常打招呼了,有些尷尬。張建樹隻能從老樊和老吳那裏聽到車間裏的消息。從來順順當當的控製係統,不在像以前那麽好用了,沒有精心的維護和保養,功能大打折扣,生產效率受到一定的影響。又聽說,被老板當著寶貝的新技術,在設備廠家的技術人員走後,做出來的東西,根本不合格……張建樹對這些漠不關心,一笑了之。


  過了些時候,又到了要去複查的時間。這次,甘霖沒有約他,他也不好意思去說。從理智上講,他想結束這種曖昧的關係。至少,不要再進一步發展了,他實在沒有精神去應付這樣的事。這次複查的結果隻有3.0,張建樹嚇了一跳,這是從前沒有的。難道說還有惡化的趨勢?他有些慌張的去找醫生。李雙梅去學習去了,她的病人轉給了錢醫生,就是體檢科叫張建樹來住院的那個女人。她是一個很熱心和溫和的人。她看了看結果,又看看張建樹,說沒事,正常的波動,下次再複查一次就可以交材料進行診斷了。她見張建樹磨磨蹭蹭的不走,又說你最近是不是壓力太大,要學會放鬆,心情對身體是有很大影響的,要看開一些。張建樹緩緩點頭,心裏想著,什麽都是說說容易,做起來難!他還是說了聲“明白了,謝謝”。出了辦公室,卻碰到謝炳堂在開水器邊打水。張建樹走過去和他打招呼,問他好點沒,怎麽沒打針?他把手一伸,張建樹看到手背上全是針孔。沒地方紮了,他也不想打了,就吃點藥,保個命得了。他的發型還是沒亂,人也還精神。他告訴張建樹,那些正己烷中毒的人都出院了。他們老板頂不住了,開始轉移財產,想要跑路……張建樹還要去勞動局,附和了幾句就走了。

  這一次卻出乎意外的順利。那個窗口的女辦事員記得張建樹,看他一來,就起身去跟一個穿白襯衣打領帶的男人說了些什麽。這個人三十多人年紀,戴著眼鏡,應該是個科長之類的人物。看了看張建樹,就從裏麵出來了,張建樹迎了上去。


  “是你,是吧!”他很客氣的說,“你說說有什麽事嗎?”


  張建樹有點疑惑,難道他根本不知道。於是,便很有條理的說了自己的遭遇和要求。這個人聽完,想了一下,說,把你們廠裏的電話告訴我,誰在負責?張建樹報了電話和胡興旺的名字。他撥通了電話——我是勞動局,你們廠有個叫張建樹的員工……


  他邊說邊往窗邊走去,張建樹站在那兒,沒有跟過去。他打完電話過來跟張建樹說,你先坐到那兒等一下。張建樹剛往休息區走,胡興旺的電話就打過來了,很客氣的說,這個事好商量,先回廠裏來嗎!……


  張建樹收了電話,對勞動局的這個人說,廠裏叫我回去協商。


  那你就回去吧。這個人說,如果解決不了,你還可以來找我。


  張建樹道了謝。回來後,胡興旺就把他叫到調解室(調解室是公司最近幾年才騰出的一個專門用來處理和商討與員工之間矛盾的房間。),很愉快的告訴他,公司研究決定,給予他住院時平均工資的待遇。他叫會計把差額當場算出來,給張建樹確認簽字,並說補發在這個月工資裏,也就是要到下個月才能看到。他東扯西拉的說些廢話,隻字不提投訴的事,仿佛他們之間沒有分歧,僅僅是算錯了賬而已。隻有坐在一邊旁聽的劉彩雲黑著臉,一言不發。


  張建樹覺得很好笑,卻又笑不出來。他想到工友會那個人對他說的——工廠是不會怕工人的,但他怕政府。還真是這麽回事。從調解室出來後,張建樹就發微信給老婆,說平均工資要到了,可這條消息如石沉大海,沒有回應。他很不安,上班都沒心思,心裏有不好的預感。


  隻到吃晚飯的時候,老婆才發了個“哦”字過來。張建樹立刻問“吃飯沒有?”但是對方並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告訴他,她還要去市裏打工——幫忙她妹妹賣衣服。


  張建樹飯也沒吃完,就端起餐盤站了起來。和他坐在一起的幾個人都詫異的抬起頭,露出不解的神情。張建樹匆匆倒掉剩飯,洗好勺子,就走到外麵打電話。


  老婆的聲音冷淡而平靜,說自己要出去做事,讓張建樹叫他媽來帶孩子……


  張建樹沒問她為什麽現在要去幫忙,也沒說阻攔的話,他長歎了一聲,緩緩地說:你決定的事,你就去做吧!在外注意身體就好了……


  他說不下去,那邊也無聲的掛了電話。張建樹知道,即使他能原諒一切,也不能挽回一切了。


  他穩定了一下情緒,又給老媽打了電話,問她在忙什麽?有沒有時間,明天去照顧孫子……


  老太太什麽都沒問,隻叫兒子放心,不要擔心家裏的事,她會照顧好孫子的……


  張建樹放下電話,看到老樊和老吳關切的走了過來,他們一直在遠處看著。。


  “沒事吧!”他們問。


  張建樹沉默良久,忽然笑道,“沒事!該走的總要走,該來的總要來,無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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