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到了五月以後,天氣是相當炎熱了。辦公室的空調開的很低,涼氣吹得張建樹肩膀酸痛,他不得不穿一件外套。有些人就故意吃驚的問,阿樹,你不熱嗎?又有些人說,吊毛,這麽怕冷。張建樹隻淡淡一笑。他知道有人看著他不爽,故意奚落他。雖然他目前還沒有侵犯到什麽人的利益。但有時候恨也不需要什麽理由——或者說講不出來:也許僅僅是你的發型太土;也可能擦肩而過時忘記對他點頭……誰知道呢?人內心的晦暗一麵是自己都看不清楚的。這一點,他也是有些體會的。
不過,大多數人也就是在背後使點絆子。張建樹也看出來了,這些小白領們其實懦弱的很,正麵是奈何不了自己的。但為了營造一個良好的工作氛圍,張建樹還是聽從了阿勇的建議:中午上班的時候,在路邊買一些水果請大家吃。
這種惠而不費的行為果然取得了一些效果。不愉快的雜音慢慢地少了,工作中的交流也順暢很多,甚至可以聊閑天了……張建樹發現這個部門不大,名堂還多的很。從低往高排列——有學徒、助理跟單、跟單、高級跟單、跟單組長、助理主管、主管等。除了大陸這十幾個人外,香港還有十來個,當然級別更高一點。這些香港人主要和外國人溝通,把接到的訂單再發給大陸的跟單,大陸跟單再拿到車間去生產。這些貨做好後,再經香港運到國外。這是典型的三來一補生產模式。靠著大陸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和環境成本,公司從一個小工廠,變成了一個資產上十億的集團。盡管如此,老板並不滿足,還在投資新技術,想依靠機器,減少人工,從而發展的更大。
香港人很少上公司來,工作的主要方式就是發郵件和打電話。這次,張建樹發完郵件後就盯著電腦發呆。他不像其他同事一樣,喜歡偷偷上網,或者打遊戲,或者聊天……他也沒這些心思。沒什麽事做的時候,他就靜靜地出神。前幾天,去勞動局投訴的事,應該還沒眉目——公司一點動靜都沒有。這些事不那麽容易。昨晚,久無聯係的王安打來電話,說廠裏安排他去做保安,工資也按保安的來發。這和他磨石頭時的收入差的太遠,他就不去,現在僵持不上,隻有在家呆著,等診斷結果出來。還好,他老婆在附近開了一個小雜貨店,他倒不用擔心沒飯吃。他的語氣還是平和的,這大約和他信主有關吧!張建樹也講了自己的情況,他安慰說,你們是大廠,應該會守規矩些,不用太擔心……
後來,他又問老孟和甘霖怎麽樣了。張建樹隻有說不太清楚,沒怎麽聯絡。這也是真的。畢竟各有各的生活。如果沒有特別的事的話,不若相忘……
“好大的架子啊!樹哥。”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打斷了張建樹的思緒。
他抬頭一看,隻見光頭狼正眯起眼睛,似笑非笑的站在桌子前麵。
“亮哥。“光頭狼名字叫劉永亮,當麵都叫亮哥,背地裏叫什麽的都有。張建樹直視著他,問他有什麽事?這句看似突兀的話,肯定包含著什麽意圖?
“哦,沒什麽事啊!”不知他想起了什麽,一下轉身走到旁邊一個位置上,和一個女同事說話,手還搭在別人的肩上,摸來摸去。這個女同事三十多歲,身材還行,長相一般,來了才三四年,工資倒漲了五六次。她業務能力雖然一般,但個人作風潑辣大膽,又成熟風騷,光頭就開玩笑叫她“梅姨”(她姓梅)。這個稱呼一出,慢慢地有些人(不論年紀大的,還是小的)背地或當麵就叫她梅姨。據傳,在外麵喝酒的時候,光頭經常摟著她的肩,對別人說,“這是我的女人”。
光頭狼四十多歲了,還是單身(也有人說他結過婚,但是離了),收入雖然很高,據說相當吝嗇。好色,但又不願花錢,總想利用職務之便,來揩一些意誌不堅定的女同事的油。他作為一個經理,分管了幾個部門,正和黃師傅上演龍虎鬥。不過,沒見他有什麽過人的本領,除了凶一點外。他現在據說已經處於下風。老板把最新的部門已經交給黃師傅管理了。
張建樹狐疑的看了看他的光頭,心想他莫不是要搞什麽事?說真的,張建樹倒不怎麽怕他。他已經做好了和廠裏鬥爭的心理準備。反正已經這麽倒黴了,也不在乎再多一點。張建樹不願意看光頭狼的醜態,拿起杯子去茶水間打水去了。
茶水間沒有人,裏麵放著飲水機,咖啡機,和微波爐。張建樹剛喝了一口水,阿勇也進來了。
張建樹笑著說:寫字樓上的待遇就是好一點。車間裏又累又忙,卻隻能去喝開水器燒的自來水,還有一股濃重的漂白粉味;這裏有純淨水,還有咖啡和茶,我們能不能喝……
“好是好一點……不過咖啡和茶我們就沒得喝,這是大佬們有的待遇。”他也笑了,又問,“在上麵來還習慣吧?”
“還行吧!”張建樹歎道,“不習慣也要習慣啦!”
“剛才光頭給你說什麽?”
“莫名其妙,他說我好大架子,不知什麽意思?”
“哦!”阿勇看了一眼外麵,“可能有人說了什麽?不然的話,光頭很少注意我們男職員的。”
“是吧!不過,我很奇怪,辦公室裏各個部門的老大怎麽都是女的?陰盛陽衰啊!”
“經理是男的嗎?女人有性別優勢,能得大佬的歡心。男的就是做事的料……”他做了許多年,還是高級跟單,心裏難免不平。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閑聊著公司裏的事。就張建樹接觸的幾個跟單同事來說,阿勇應該是最好相處的一個,對什麽事都是得過且過,無所謂……
一會兒,一個女同事進來打水,對他們說:兩位靚仔在聊啥啊?有沒有什麽消息啊?
這個女人,大家叫她阿靜,剛生完二胎,才回來上班不久,身材豐腴了很多。她以前算的上苗條,漂亮,性格也很開朗直爽。她老公也在本廠做過,人很機靈,善於搞人際關係,也好吃喝嫖賭。後來嫌打工來錢慢,就出去做什麽生意了,據說還可以。她第一胎生的是女兒,為了鞏固在家裏的地位,又追生了一個男孩。
“什麽消息?”阿勇說,“沒有啊!你們聽到什麽了?光頭走了沒有?”
“還沒走,這個死光頭惡心的很。”她不屑的說。
“那他會不會騷擾你啊!”阿勇笑嘻嘻的問。
“那他不敢,我理都不理他。”她正色道,接著又低聲說,“聽說我們部門,黃師傅要來插手哦!”
“不會吧!那光頭能放棄這塊肥肉。”
“那怎麽辦?黃師傅現在是張生跟前的紅人。誰不想抓更多的權力。”
“老頭,不怕累啊!到時說不定又要搞什麽新名堂。”
張建樹一直沒插嘴,聽著他們兩個人說。這些改變是自己不能決定的,隨它去吧。
等他們回到崗位上去時,光頭已不見了。張建樹剛坐下,花姐就過來了。她很客氣的說:阿樹,剛才達哥打電話來,叫你去幫幫忙。你有空下去看看咯。
張建樹本想拒絕,可想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李飛達肯定跟光頭說了,剛才那句架子大的話,絕不是憑空冒出來的。自己這些事不知要怎麽搞,也不能一下子全鬧僵了。
張建樹戴上口罩悄悄地到了車間。他看到瀟灑哥正對著出了故障的機器發呆,便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瀟灑哥苦笑起來,說不知怎麽啦?一下全亂了,還說他也不想做這項工作,都是李飛達硬叫他幹的……
張建樹讓他去辦公室把說明書拿過來,他一路小跑去了。其實,他想起了老樊的話,故意把他支開的。等說明書拿來,張建樹已經把錯誤的程序修好了。但他還是翻了一下說明書,核對了幾個參數,重啟以後就一切正常了。瀟灑哥一臉的佩服,卻沒看出名堂來。這時,老樊過來了,問張建樹最近怎麽樣?聽到說,廠裏不讓加班,又不發平均工資,就說:
“那就不要給他來修機器。雖然生產不會停,但效率會低很多。時間久了,他就會知道你的重要性。”
“那他會找設備廠家來修啊!”
“廠家來一次,要花兩三千塊。公司現在貸了很多錢投資新技術,聽說不太好使,做出的產品缺陷多,成本又高,天天在虧錢。沒那麽闊了。”他看四周無人,繼續說,“看來要賺錢,還得依靠我們傳統工藝。說不定,真的被你說中了,老板這次壓錯了寶。”
“什麽樣的技術都是靠人……”張建樹剛想說,又泄了氣,“哎,跟我們關係不大,不說了。”他轉移了話題,“車間上次體檢,聽說不是也有幾個有問題的嗎?”
“剛開始在職業病院查的一批,是有幾個稍微有點疑問。廠裏立刻請了另一個體檢機構到廠裏來檢查,結果又都沒問題。不知是不是有鬼?那幾個要複查的人,老是躲躲閃閃的,說自己沒事……”他把手一攤,“不了了之了。”
“工作環境還是有毒的,掩耳盜鈴不是辦法。防護還是要做好,出了問題就晚了。”張建樹看看那些工作的同事,搖搖頭,回辦公室去了。
每天的工作雖然很輕鬆,可張建樹總感覺度日如年。他焦急的等待著,可是又不知要等什麽?一天下午,手機響了,是固定電話,接聽後是李雙梅的聲音。張建樹急忙走出辦公室,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
李雙梅告訴他,化學品檢驗結果出來了,但是沒有發現苯。這就意味著,要評上中毒就很渺茫了。張建樹一聽就急了,問結果在哪裏?是不是搞錯了,那麽多化學品怎麽可能沒苯呢?李雙梅說,結果快遞給你們廠裏了。張建樹說我去看看,便掛了電話。
他走進人事部,問劉彩雲要報告看。劉彩雲似乎不太情願,慢吞吞摸了半天才拿出來。張建樹心突突的跳著,快而仔細的查看每一條化學成分,終於在一個角落看到了苯係物的成分。
“這不是苯嗎?”他質問劉彩雲。
劉彩雲不說話,繃著臉看著電腦屏幕。
“這不是苯嗎?“張建樹又問了一遍。
“是苯。誰說沒有苯了嗎?“劉彩雲不耐煩了。
“那報告回來了,為什麽不給我看呢?“
“公司有義務要給你看嗎?”
“當然有啦!這是我申請檢測的,我是當事人。”
劉彩雲不說話了。張建樹不再理她,拍了一張照片,就走了。
接著,張建樹又打電話給李雙梅,說我看了報告,有苯啦!你為什麽說沒有呢?可能因為激動,張建樹的語氣就沒那麽客氣。
李雙梅好像也惱火了,大聲說,你那是苯係物,不是苯。
苯係物,不也是由苯生成的嗎?不也一樣能造成中毒嗎?
那我不知道,那是專家的事。我也不是專家。
兩個人火氣十足的講了幾句後,慢慢也冷靜下來。張建樹說自己壓力大,心情不好,讓她不要在意;李雙梅讓他不要擔心,多來複查幾次,專家是會做出公正的判斷的。
有了這件事,張建樹意識到還是要盡快寫好自我陳述。他的文筆不錯,晚上一個多小時,就寫好一份有理有據,不卑不亢的自訴。他準備下次去複查時就交上去。身體已經這個樣子了,萬一診斷不上職業病,未來風險會更大。
當他審視了兩遍,在右下角認真的簽上名字時,手機咕咚一聲。這個時候,已經快十點了。他把這張A4紙小心的放入一個文件袋中,同時側耳聽了一下。走廊上的熱水器沒有人打水的聲音了。他從陽台上的衛生間裏提出一隻膠桶,開門去打熱水,隨手拿出了手機。
微信是甘霖發來的,問他在幹嗎?
張建樹說在打水,準備衝涼。
女孩子問他什麽時間去複查?
張建樹說過幾天去?
甘霖也說,自己也過幾天去。
張建樹不知怎麽回答。自從有了那個輕率而甜蜜的擁吻後,他就有些羞愧了,不想再和她見麵。他隻想過簡單的生活,不想搞什麽事情。克己複禮——因而處處壓製自己的欲望,變成了一個不求上進的人。可是自己的忠貞有什麽意思呢?沒有人在乎自己了,包括現在的妻子……
“那後天去,我們見個麵吧!”女孩子最後先開了口。
“好吧!後天見。”
張建樹草草洗了澡,就關門坐到床上。屋頂上的吊扇嗡嗡的響著。他伸手隨便從桌上摸一本書看起來……
三天後,張建樹又去複查了。他到的比較早,看到李雙梅一坐到辦公桌前,就進去了。晚一點,他們要開早會,查房,就得等好久。李雙梅給他開好單子後,張建樹又把寫的自訴交給她。她看了一遍,說“好”,先放到這裏。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張建樹說了聲“謝謝”,就去交費,抽血了。
化驗室外的大廳裏,擺了好多銀色的椅子,但是還沒什麽人。張建樹壓著手臂上的棉簽,坐在那裏出神。他想起了第一次在這裏看到女孩子的情形……隻是那時的陽光不像今天這樣熾熱。
噔噔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張建樹扭頭,看到女孩子滿臉含春的走過來。她今天的穿著打扮和第一次偶遇時幾乎一模一樣(不知是否有意為之),連壓棉簽的手勢都是。不同的是臉上的表情,已經找不到原來的影子。
“你剛才的樣子,是不是在想我啊!”她嘻嘻哈哈的說。
“不要瞎說啊!”明知旁邊沒別人,張建樹還是緊張地往兩邊看看,嚴肅的說道,老臉也有些發熱。
“開個玩笑嗎?”她嘟囔道,“老是不能正視自己內心的需求,活著多累。”
“你說什麽?”張建樹沒聽清後麵的話,心想,玩笑開多了,心裏便當了真。
“沒說什麽。”女孩子趕緊晃腦袋,說,“先去吃早餐吧!”他們都是空腹抽血的。
“好,那前麵有一家做蝦仔麵的,聽說很不錯,我們嚐嚐去。”
他們穿過馬路,在一個大樓下找到了那家店。八點多,已經過了上班時間,但裏麵的人還不少,好多都是本地的老頭老太太。他們有閑又有錢,可以天天來吃這個。
兩個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女孩子已經不像剛才那樣嘰嘰喳喳了。張建樹問她廠裏怎麽對待她的?有沒有遇到什麽麻煩?
她淡淡的說,廠裏調她到寫字樓上當文員去了,也沒什麽事做,班也沒得加。不過,她以前就是包薪的,不存在加班費的問題,每個月三千多塊錢,人是很輕鬆的,隻是無聊的很……
麵上來後,張建樹很快就吃完了,並不覺得有多好。女孩子吃的慢且少,還把吃不了的夾到張建樹碗裏。
張建樹怔了一下。
女孩子就嗔道,“還嫌棄是不是?”
張建樹沒回答,三口兩口就送到嘴裏。女孩子笑了起來。
從早餐店出來後,就可以去拿檢查結果了。醫院裏的人多了起來,大門口人來人往。張建樹早上走的急,沒帶口罩。他讓女孩子在路邊等一下,去小店裏買了兩個口罩戴起來。走向化驗科的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內心都有些緊張。看似很平靜的接過結果,趕緊低頭去看數據,然後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相互看看。奇怪的是,兩個人的白細胞數據都是一樣3.4,不由相視一笑。這和住院時的結果大致差不多。沒有變得更壞,也就鬆了一口氣。他們一前一後到住院部辦公室把化驗單交給了醫生。
出來後,時間還早。女孩子問他要不要去公園走走?
張建樹猶豫了一下說,我還要去勞動局去一趟,平均工資的事還沒搞定。
“哦!”女孩子有點失望,說“不知道我們要複查到什麽時候?”
“聽說,包括住院的時間,大概得三個多月的數據,然後提交給專家組,等結果出來也要一、兩個月。快的話要四個月,慢的話要半年。”
“那以後呢?”女孩子又問。
“以後——”張建樹想了一下,“那要看診斷結果。如果是的話,就要開始治療;如果不是的話,你還可以申請再次鑒定。像我們有接觸化學品的,一定要爭取診斷上,不然以後根本沒錢治療。”
“那治的好嗎?”
“這個——”張建樹覺得應該說樂觀一點,“應該是可以控製的,特別是年輕一些的,像你們這種,問題應該不大。”
女孩子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笑了起來。
“好像你很老似的?“
”當你叔叔都可以啦!“
”好啦!不要倚老賣老啦!大叔。”她開起了玩笑,但眼睛裏卻有一絲不易覺察的憂鬱和彷徨。。
張建樹看著她上了公交車,囑咐她路上小心,有什麽不懂的多問問別人。等那輛車消失不見,才跳上到勞動局的中巴。
還是那個窗口,可接待的是一個女人。張建樹說明來意,問這件事怎麽解決的?這麽久為什麽沒有動靜?這個人支支吾吾的說不清。張建樹也惱火起來,嚷嚷著要去找他們局長。這個人和旁邊的人嘀咕了一下,叫他下次在來,他們科長今天沒來。張建樹知道,自己不可能會見到局長,撒潑放賴自己確實也放不下尊嚴。他憤憤的離開了勞動局,怏怏的回到廠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