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言情女生>夾縫之中毒>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住院的日子看似一成不變,其實每天都有細微的事情發生。張建樹沒想到馮華這些小年輕們,竟然十分大膽。公司裏不交住院費,他們二話不說,連上午的針也不打,就要去市勞動局投訴。有幾個女孩子,相互攙扶著走路,看上去很可憐。張建樹和孟德遠靠在床上打針。病室的門和窗都大開著,對麵病室的門窗也開著。病房差不多是一個半公共場合,走廊上經常有人走來走去,到處探頭探腦。好在病人們也沒多少隱私,也不像平時那麽在意。他們更關注的是自己的病情是好點了,還是又加重了;數據是高了,還是低了;胸片是清晰了,還是更模糊了……提心吊膽,惴惴不安,有時高興,有時憂愁,才是他們內心最真實的活動。


  張建樹的目光有時下意識的掃一下對麵的房間,又對著書本發呆。孟德遠沒什麽愛好,拿著遙控器,按個不停,最終落在抗戰片上。他即使在看電視的時候,也忍不住的皺起眉頭,哀歎幾聲。張建樹問他怎麽啦!他說,好煩啦!


  “煩什麽呢?”張建樹說,“事實已經在這裏,不會因為你的唉聲歎氣,就會有所改變。我看了你的數據,比你低的人有的是。當你和其他人比較一下時,你會發現自己可能還是幸運的。所以你大可不必煩惱,而是應該高興。說不定好多人得了病,還沒被發現呢?你知道苯中毒的潛伏期是多少嗎?最長可達12——15年。”


  “話是這個話。”他慢悠悠的說:“可我的反應比較厲害啊?腦子昏昏沉沉的,前腳做的事,後腳就忘了。你給我出個一百以上的加減法,我都算不出來。不像你們,看上去跟正常人差不多啊!”


  “正常?哪裏正常!我晚上睡不好覺,肋骨經常痛,隻是沒那麽明顯而已。也許,當你想開點的時候,症狀就會輕點。”


  “是啊!我也知道。但是——”他用那隻拿遙控器的手點點,“怎麽才能想開點呢?”


  張建樹一聽,犯愁了。他想到了袁正才,砸了砸嘴,問道:“你有什麽愛好嗎?”


  “有什麽愛好呢?”他神情暗淡的搖搖頭,“到了這把年紀,沒力氣了。除了壓力和責任,什麽都沒有了。”


  張建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那信仰呢?”


  “信仰?”他怔了一會,苦笑起來,“我以前信過共產主義,現在我隻能信金錢。”


  “錢確實也很重要。”張建樹鄭重的說。


  上次那兩個社工走進了病房,站在孟德遠床頭。孟德遠疑惑的看著他們。社工又把要說的話,要做的事,平靜的進行了第N次重複……然後,他們又去了對麵的房間。


  孟德遠伸頭往外看一眼,問:“那個小甘的情況怎麽樣?”


  “不知道啊!”張建樹也往外看一眼,“不是很熟,誰去問那麽多。”


  “你們昨晚不是都到廣場上去了嗎?”


  “我快回來了才碰到她,也沒說什麽話。”張建樹看水快完了,按了一下鈴,接著說:“我也不擅長和女孩子打交道,也沒心情去管那麽多閑事。”


  護士進來了,拔掉針後就走了。但是中斷的話題沒人再提起。張建樹按著針孔踱了幾步,在窗前看看,又到門口看看。


  “小張,小張。”對麵的大姐從窗縫裏看到他。


  “大姐,什麽事?”張建樹走到門邊問。

  “你現在數據怎麽樣啊?”大姐降低了聲音,好像打聽的是機密。


  “醫生沒說,我也不清楚。應該就那麽回事。”張建樹斜了一眼甘霖,她穿著病服靠在那兒玩手機,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那你要留心一下。”她警惕的四處看看,招招手。張建樹隻好靠過去。她以更輕的聲音說,“不要讓醫生搞鬼。”


  “還有這事?“張建樹不大相信。


  “怎麽沒有?有些廠也會賄賂醫生的啊!”她煞有介事的說。連旁邊的甘霖也抬起頭,看向他們。


  “還有這樣複雜的事情啊?”張建樹吸了口氣,“我看這裏的醫生都還不錯啊!”


  “光看表麵不行的。”大姐機警地說,同時看了一眼甘霖。


  “那我們這些病人要相互團結,相互幫助,共同爭取權利才行。”張建樹低頭想了一下,“這邊有沒有什麽工友會之類的組織。”


  “這我不知道啊?”大姐認真的說,“我年紀大了,什麽都不清楚了。小張,你的電話是多少?過幾天我要出院了,以後有什麽不懂的,我可以問你。”


  “我也不怎麽懂,”張建樹想了一下,“不過,遇到情況交流一下,還是有好處的。”


  張建樹把電話報給了她,大姐用的是老年機,她回撥一下,算是相互留下了聯絡方式。


  “林秀木怎麽樣了?”大姐詭秘的悄悄問。


  張建樹搖搖頭,冷靜的說,“不知道,沒什麽聯係。”


  “那你知不知道她……”外麵響起了腳步聲,大姐小心的閉了嘴。張建樹不願意聽這些八卦,尤其還有其他人在場。楊姐進來了,她是送費用清單的。張建樹趁機走出去。他在想林秀木應該是個很複雜的人,不過,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呢?


  張建樹想到下麵溜達一會,但看看時間又不早了。他在門口徘徊了會,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皮鞋的人,在電梯那裏猶猶豫豫的向病區探頭。這個人三十多歲,風塵仆仆的樣子,看到張建樹後,就走了過來。張建樹納悶的看著他,他這身裝束在這裏很少見。


  “老鄉,你們這兒是不是治療職業病的。”這個人滿臉堆笑的問。


  “是的。”張建樹簡單的回答。


  “那我有些事想問一下。”他看了一下病室,“能不能到裏麵講。”


  “可以。”張建樹不知道他到底有什麽要說。


  “我從老家來,剛下火車。”他邊說,邊掏出煙遞過來。張建樹擺擺手,告訴他不抽。他又給孟德遠遞,老孟也不要。他已打完針,湊了過來。這個人有點木訥的把煙裝了回去。


  “我有個表弟在這邊打工,”這個人開始說起來,“前幾天告訴家裏自己出了事,家裏的父母急的要死,又都沒出過遠門,隻有央求我來一趟。到這一看,他是白細胞減少,聽人說來這裏可以治療。我摸了半天,才看到這裏有住院的。”


  “你表弟在哪兒?”張建樹問,“怎麽沒來。”


  “他在樓下,他都嚇傻了,連路都走不動了。”這個人苦惱的說。


  “有這麽嚴重啊?”孟德遠插嘴問。


  “他在什麽廠上班?”張建樹問道,“可以找廠裏嗎?”


  “在一個小化工廠。他沒讀過什麽書,也沒見過什麽世麵,啥都不知道啊!”

  “那你叫他不要怕,白細胞少的原因有很多。你先叫他到三樓去做體檢,有什麽問題醫生都會跟你們說的。如果真有問題要複查三次,還有問題的話,就要住院觀察,像我們這樣。到時候按程序往下走就可以了。”


  “哦,”這個人想了一下,“那能不能留個電話號碼,我有不清楚地可以問一下。”


  “沒問題。”張建樹把號碼報給他。


  “那這個病會不會死人呢?”他邊記號碼邊問。


  張建樹和孟德遠對看了一下。


  “這個我們也不知道。要看傷害程度吧?有輕有重。”張建樹聽他這樣直率的問,心裏有些不舒服起來。但他沒把這種情緒表露出來。


  “那謝謝你們!”這個人很客氣很感激的走了。


  後來這個人並沒打過電話來。張建樹也不知道自己對他是否有過幫助,也不知道後麵的住院者中有沒有他的表弟。看他的樣子應該不會說謊。這個人隻是一個偶然的存在,很快就消失在記憶之中。可他問的“這個病會不會死”的問題,卻長久的隱秘的困擾著這些中毒的人們。


  下午,張建樹這些人都沒出去散步。因為社工那裏有個活動,叫他們這些人去參加。張建樹原以為會有一些關於職業病的科普講座,結果卻是做手工活動。二十來個人穿著病服(應該不是全部)老老實實的坐在一長條桌子周圍,簡直像幼兒園的孩子般,在社工的帶領下給紙張上色,然後折疊,裁剪…——他們要做一朵紙花。年紀大點的病友笨手笨腳,敷衍了事;年輕點的,像那些正己烷中毒的小女孩及甘霖這樣的,倒是饒有興趣,認真學習。張建樹心不在焉的待了半個鍾頭,借著上廁所的機會,跑回病室看書去了。這個活動是自願的,也沒人在意多一個人還是少一個人。


  過了沒多久,人開始陸陸續續的回來了。馮華把一支紅色紙玫瑰插在床頭;而孟德遠手裏拿了朵蹩腳的黑玫瑰,進門看了兩眼就丟進垃圾桶。


  “你怎樣做的這麽差勁?”張建樹放下書,笑起來。


  “我們這雙手都不是做這個的,完全是瞎搞。”他歎口氣,又說,”你怎麽那麽早就走了。小甘還問你呢?”


  “我不想像小孩子那樣被他們指點和關心。這樣的話,人會變得越來越軟弱和膽怯。”張建樹說,“還不如去散步,去喂魚。你看我饅頭還放在這兒呢!不過現在去有點晚了……”


  “我是不想去了。”孟德遠說,“感覺好累。也不知醫生在搞什麽?每次跟她反應,她都說沒事。檢查結果也沒看到,也不知哪裏的毛病。”他越說越憤怒,“但我的感受是真實的啊!你隻要把我的症狀消除了,你說沒事,我才能相信啊!我也不管以後能活多久,我隻想不要這麽難過。”


  “難過都難過。”張建樹說,“中毒不是一天兩天中的,當然也不可能一兩天就好。況且,現在根本沒用藥,大家都是一樣的,你著急也沒用啊!想開一點啦!“


  “小張,我也想想開點啦!可有時真很難做到啊!我有時巴不得自己是個傻子就好了。”老孟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是的。我也知道……”張建樹不再說話了。


  很快吃了晚飯。張建樹踱到旁邊病房,看到王安碗還沒洗,已經在聽他的福音書了。張建樹問他要不要出去轉轉。他說護士教他一種肺保健操,晚上要練練。他以前的兩個病友已經出院了,他一個人住顯得清靜很多。張建樹問他是不是在“信主”。他微笑著,不緊不慢的說,了解一下,還是有好處的。張建樹記得有段時間,“信主”這個活動在農村大媽中很流行,可很多人連聖經都沒看過,根本不知自己在信什麽。那時候信主,很讓人討厭。不過,現在在張建樹看來,有信仰還是有好處的,王安就比大多人更加的心平氣和。於是,張建樹就說等出去後,我給你搞本聖經。這家夥立刻來精神了。公司裏印過很多版本的聖經,扔的到處都是,搞一本不是難事。

  張建樹找不到夥伴,再看看櫃子上放的饅頭,明天會壞掉,可惜了。他拿起來出去了。今天他去公園,這麽多天,晚上從沒去過。


  太陽還沒落山,橙紅的光芒給公園塗上一層溫暖曖昧的色彩。正是春意正濃的時節,空氣裏都漂浮著一絲甜蜜的味道。張建樹著牛仔褲,黑色T恤,手腕上的藍色膠圈暴露無疑。他不太在乎路人知道他是一個住院的病人,也不太在乎別人異樣的目光。對於身邊匆匆而過的人,他們像路邊的樹和花一樣,不過是一道風景。許是還早的緣故,公園裏除了幾個帶孩子的女人,連廣場舞大媽們也不見一個。傍晚的池塘,魚兒分外活躍,水麵上波光粼粼。張建樹依然在老地方,不緊不慢的撕一小塊饅頭,兩個指頭一搓,變成一小球,再投入水中。他麵色沉靜,微有笑意,給人一種寬厚的美感。年輕時,他曾以端正的五官,昂揚的精神受到一些女孩子的青睞……最終他為了愛情選擇現在的妻子,可妻子為了金錢卻背棄自己……憑直覺,他能猜到,如果不是自己生病住院,說不定老婆早都提出離婚了。不知何故,老家這幾年女人特別走俏,即使是離婚的也很搶手。也好,他常安慰自己,少一個牽掛多一分自由。住院這麽多天,她對自己不理不問,對兩個人來說其實是好事……


  這時微信的聲音幹擾了他的思緒。不知道是誰?張建樹在心裏想。他把剩下的一點饅頭丟完後,拍拍手,從褲子口袋裏掏出手機。原來是有人要添加微信。張建樹從不加陌生人。他打開看看,頭像是雨中的大河,有點像三峽風光;名字是“霖”。這應該是甘霖的微信。張建樹猶豫了一會,還是按了“同意”。


  這時一個聲音從後麵的林蔭路上傳來,“好勉強喔!”


  張建樹轉身看到甘霖順著台階下來。她穿著來住院時的那套衣服,一手握著手機,一手提著白色塑料袋子(裏麵有兩個饅頭),一臉若有若無的笑容,懶洋洋的看著張建樹。她今天披散著頭發,挑染成紅色的發稍在胸前一晃一晃的。


  “沒有啊!”張建樹覺得臉有些熱,收回目光,“我在猜是哪個?”


  “有很多人加你呀?”她已走到欄杆邊,開始得意洋洋地喂魚。


  “不多,但也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張建樹停了一下,“不知道那些人是怎麽找到我的號的。”


  “那你微信玩的不是很熟吧?”


  “不熟,沒什麽可玩的。”張建樹看看她的臉,“你今天精神不錯啊!”


  “還行吧!”她臉上恢複了冷漠的表情。


  張建樹不知這句問話有什麽問題,看來這個女孩子是個變化無常的人。好在自己也沒逗她開心的義務。他靜靜地看著池塘,不再和她說話。

  “這次查的結果比以前高點。”她忽然輕輕地說了句。


  “哦!”張建樹張了張嘴,沒找到別的詞。


  “你知道嗎?”她突然轉過臉看著張建樹,“有段時間我特別害怕、絕望,覺得活著沒有意義,不知怎麽麵對生活。”她的聲音變得溫柔飄渺。


  “知道,”張建樹垂下眼瞼,低聲說:“每一個突然遭受不幸的人大都有這種感受。過年的時候,我到老家的山上轉了好久,心裏都是灰暗的想法。我甚至把埋在什麽地方都看好了,滿腦子是悲壯的傷感。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孩子。可作為火熱生活中的失敗者,雖然還有很多事沒做,但我認為從容鎮定麵對死亡將是獲得體麵和尊嚴的唯一途徑。”他嘲諷地一笑,“那曉得,中毒是把鈍刀子,它要慢慢的折磨和考驗人……”


  女孩子認真的聽著,很久沒有說話。她用手使勁的撕著饅頭,雪白手腕上的藍色橡膠圈很顯眼。她也和張建樹一樣,不在對病人的身份進行遮掩。


  “你是不是有些討厭我。”女孩子瞟了他一眼說。


  張建樹愣了一下,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為什麽忽然說起這種話。他支支吾吾的說:“沒有,我——不太會和異性打交道。也不善於討好女孩子……”


  她回頭看到張建樹窘迫的樣子,笑道:“騙誰?你們這些在外打工的男人哪個沒有……”


  “我是個有原則的人。”張建樹武斷的打斷她的話。


  女孩子沒有生氣,反而吃吃的笑了起來,“那你有沒有叫過小姐?”


  “沒有。”張建樹差點氣樂了。


  “那生理問題怎麽解決?”


  “無可奉告。”張建樹臉沉下來了。


  “不說就不說,幹嘛生氣啊!”女孩子噘起嘴。


  “時間不早了,我要去走一下路。”張建樹轉移了話題,“你去不去呀!”


  張建樹刻意和她保持了一段距離。兩個人離開池塘邊的小路,走到暗紅色的綠道上。太陽已經落下,天邊最後一抹晚霞漸漸變成灰色。公園裏人多起來,音樂四起,空地上有好幾群跳舞的人。他們走了沒多久,就停下來看別人跳舞。年紀大的那一群音樂舒緩,舞蹈動作簡單,不過是伸伸手,扭扭腰;音樂勁爆的那一群,動作複雜,姿態優美,跳的人年輕一些。張建樹對一個跳的不錯的年輕女人多看了幾眼,女孩子就白了他一眼,說:“我也會跳。”不等張建樹反應過來,她真的就走過去跟著跳起來。她跳的也可以,但五分鍾以後就跟不上節奏了,便胸脯一起一伏的走了回來,沒好氣的說:“回去吧!”


  路燈都亮了起來,馬路上車來車往。但林蔭路上行人不多,兩個人並排走著,中間隔的有一米遠。春夜曖昧的氣息從旁邊的樹叢中飄來,那些按捺不住的情侶在陰影下糾纏在一起。兩個人都沒說話,感到有些不自在。好在這一段路很快走完了。他們來到一條店鋪林立的街上,可以看到醫院的大門了。。


  “我到書店裏去查個資料。”張建樹說,“你先上去吧!”


  他看到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門中,才走進路邊專賣法律法規書籍的小店。他確實也想找一本和職業病有關的法律書籍。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