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吃早餐的時候,張建樹留意了一下,看到林秀木恢複到以往的狀態。他心裏也靜下來了,沒有和她打招呼,就回自己的病室了。八點多,所有的人都在病室,等待醫生的查房,連袁正才也匆匆趕到。程序沒有什麽改變。等到主任走出房門,李雙梅就沉著臉對袁正才說,讓他們廠裏來接他出院。袁正才笑嗬嗬的說,好啊,沒問題,馬上就打。李雙梅氣鼓鼓的走了。袁正才給工廠打電話,說醫生讓出院,叫他們來辦手續。又對張建樹說,他早都不想住院了,要早點回去進行勞動能力鑒定,早點和公司了結。他們廠要結業,搬到越南去。
一會就開始打針了。十點多的時候,李飛達打電話問他住哪裏?張建樹心想,這麽久連句問候的話都沒有,難道今天要來看我不成?他說了地址,五分鍾後,李飛達那半禿的腦袋就出現在病室門口。他臉上掛著虛假的溫情微笑走過來,大聲的說著關心安慰的話。他的身後魚貫而進四五個人,都是部門裏的同事。包括自己的學徒阿凱,他手裏提著一箱牛奶,拘謹的站在最後。張建樹坐直身子,和他們點頭示意,說一些感謝的話,聊一些公司和職業病的事。他現在對職業病的已了解很多,可以侃侃而談。這些同事圍在病床周圍,七嘴八舌的問東問西。張建樹叫阿凱去櫃子裏給每人拿一盒牛奶。大家聊的似乎很開心。張建樹也知道了他們今天來是進行體檢的。因為張建樹疑似職業病住院的事部門的人都聽說了,安監局也知道了,問訊了公司。為了敷衍和應付安監局,在李飛達的建議下,部門挑了這幾個人,算是一個以偏概全的抽檢。約摸二十分鍾後,李飛達接了電話,說是司機在催促回去。這幾個人招呼幾句就走了。隻有學徒阿凱磨蹭到後麵,對張建樹說他準備辭工了。張建樹點點頭說好,叫他去找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做,凡事不要鑽牛角尖,做什麽事都是一樣的。病房裏清靜下來。袁正才已打完了針,一隻肥手壓著棉簽,一邊對張建樹說,可以呀!還有這麽多人來看你。張建樹說不過是順路。袁正才又嬉笑著說,剛才林秀木在門外晃了一下,是不是來找你呀?張建樹說,你瞎說吧,你。這個時間都在打針,怎麽可能找我。袁正才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不過,這個小少婦看上去還是蠻有味道的,交流交流,沒有壞處……張建樹冷冷的說,那你去試試嗎?袁正才看到張建樹不悅,就說,不要那麽一本正經嗎?她看不上我這種粗人啦!不過,男人喜歡女人是正常的啦!我們都剩半條命了,相互取暖,能樂一下子,就樂一下子,不然你到時候會後悔的。張建樹不接他的話,他丟掉棉簽,拿出手機說,等一下我去辦出院手續,我們加個微信,以後職業病上的事咱們還是可以聊一聊的。張建樹臉上的肌肉鬆弛下來。這個胖子可能並不壞,大大咧咧很好相處,但確實有些討厭。他的網名叫“水過鴨背”。
病室裏幾個人的吊針都打完了。袁正才又回來開始收拾東西。他出人意外的一聲不吭,細致認真的慢慢清理那些生活用品。張建樹和馮華相互看了一眼,有些疑惑。
“現在就要走嗎?”張建樹明知故問的說。
“是啊!車子在下麵等著。嗯,住在裏麵想出去,出去了又有點不知所措。“胖子像在歎息。在張建樹想著怎麽回答的時候,胖子又說,“今天有好幾個出院的,我看到林秀木也在辦手續,還跟我說了話,我們還加了微信。”
張建樹什麽都沒說,隻是笑了笑。袁正才把包一背,一手提著桶,另一隻手隨意的一揮,說聲再見就走了。張建樹和馮華也點頭揮手相送。病室裏剩兩個人了。護士楊姐已轉到白班了,她進來收走袁正才的鋪蓋及床頭卡相關資料,並說這個袁正才心態不好,你們可不要像他那樣……
張建樹趁上廁所的時候,站在窗子邊往下看。院子裏停著不少車,小樹林裏也坐了不少人,但沒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張建樹回到床上看電視,不時瞟一下手機。很快到了吃飯的時間,果然也沒有見到了林秀木。下午的散步隻有張建樹和王安,兩個人無精打采的轉了一圈。太陽躲進雲裏,天陰了,空氣沉悶的很,可能要下雨了。他們匆匆的回到病室。王安打開錄音機聽福音書,張建樹拿起書看起來。晚飯過後,雨淅淅瀝瀝的下起來,室外活動做不成了。張建樹看著窗外的雨絲把院子裏的樹洗濯的綠意盎然,有兩隻小鳥不懼風雨,在林中跳來跳去……天黑下來了,張建樹在走廊裏走了幾趟。各個病房裏的人都默然無語的消磨自己的時間。護士陸玲玲上了夜班,她年紀輕,說話更隨便。張建樹走過去和她聊天,想打聽一下病情。可是有些東西她也說不清,特別是中毒這一塊,具有很複雜的成因和結果。她要張建樹不要過於擔心,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問題不大。這種模棱兩可的答案,當然不能讓張建樹安心。但是他還是感謝這小姑娘的熱情和善意。
躺在床上,聽著雨聲,這是張建樹小時候最喜歡做的事。那瓦片上劈裏啪啦的聲響像音樂般給人安寧,讓人遐想,很快就能進入甜美的夢鄉。長大後,出門在外,人生風雨經曆很多,但那瓦上傳出的雨聲亦很少聞了。今夜,雨擊打在樹葉及鐵皮棚上的聲音略顯暗啞,但又如此清晰,縮在溫軟被窩裏的人思緒綿綿……他伸手把手機拿過來,把網名改成了“且聽雨。”不一會,有人發來微信,是林秀木:“抱歉,走的時候太忙,沒有跟你說一聲。你不會怪我吧!“
張建樹看了兩遍,想了一下,回到:”沒什麽,多多保重!“
那邊好一會又發來幾個字:“謝謝!有緣再會!”
張建樹翻了幾個身,什麽也沒說。關掉了手機。窗外的雨聲更大了,正是好睡覺的時候。張建樹想象自己躺在鄉下的老屋,慢慢地現實和夢境混在了一起……
早上,雨停了。護士在飯前給張建樹抽了血。這次隻是一小管,每隔一周要作一次血常規檢查。張建樹已經住了整整一個星期院了。接下來沒什麽新鮮事,照舊打吊針。十點多的時候,辦公室的方向傳來一陣吵鬧,用的是本地方言。張建樹和馮華都疑惑的豎起耳朵,不知發生了什麽事。不大會,安靜下來。楊姐抱著鋪蓋氣昂昂的走了進來,臉繃得緊緊的,好像剛生過氣。她的後麵畏畏縮縮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這個人大約有一米七幾,微躬著背,一張黑瘦的長臉上帶著頹喪,委屈,又憤恨的表情。頭發很濃密,梳理的很整齊,但是夾雜了很多白發。身上的衣服卻皺皺巴巴的,和發型不配,跟臉色到很同步。他一手提著一隻紅色的膠桶,一手拎著陳舊的牛仔背包,愣愣的站在門口,看著護士鋪床。他給人的感覺既麻木遲鈍又茫然無助。護士鋪好床後,很溫和很客氣的給他講住院的規則,很輕柔很仔細的幫他放好物品,帶上橡皮圈……他不知所錯的頻頻點頭,笨手笨腳的給予配合,卻忘了說一聲謝謝。但很顯然,護士剛才的怒火不是對他發的。當他的床頭卡插上去的時候,張建樹忙扭頭去看:孟德遠,49……楊姐直起腰,張建樹叫她來拔針,她轉身對張建樹說:這個新來的病友,心裏負擔重得很,你要好好開導一下他。
楊姐一直認為張建樹雖少言寡語,卻是一個堅定開朗,樂觀積極的人。張建樹笑一笑說:“交流一下沒問題,別的就談不上了。”他看了一眼孟德遠,他臉上現出一絲尷尬的笑容。楊姐又關照了孟德遠兩句,拿著空藥袋子,扭著龐大的身軀出去了。張建樹下床,按著手背上的棉簽,走到門口,探頭向辦公室那邊張望……沒有見到什麽可疑的人。張建樹回過頭,問正在慢慢放東西的孟德遠,“剛才那麽大聲音是你們嗎?”
孟德遠手一攤,憤憤的說:“你說有沒有這樣的道理?本地人就很了不起嗎?……”張建樹嚇一跳,以為他在向自己發火。但是他的語氣馬上又變得誠懇和悲傷,“我的病是實實在在的這樣,又有醫生病曆,可廠裏非說我是想訛他們,不讓我來住院。我腦袋整天昏沉沉的,走路都沒力氣。醫院打了幾次電話,叫我來住院,可廠裏不讓啊!被我纏急了,廠長和我一起來,他還很囂張的和主任吵鬧,想蒙混過關。被主任罵了一頓,差點要報警,他才屈服。你說,我這麽大年紀了,一直在他們廠裏做,為什麽要這麽無情呢?……”他絮絮叨叨的說著。原來,他是一名油漆工。在一個小機械廠裏給機器涮油漆。眾所周知,刷漆用到的天那水是最毒不過的化學品。他們老板是江浙一代的人,很精明。每年也會給他們在普通醫院做一次體檢。往年都沒事,不過前幾個月,他忽然感到頭昏頭悶,腿腳無力,去到醫院查一下血常規白細胞低了很多。又到職業病院查了幾次,還是如此。孟德遠知道中招了,他們從事是高危行業,自己心裏也有點數。他去跟老板說這件事,老板說你先自己吃點藥,等到明年集體體檢(他們每年四月份體檢)再看看。孟德遠不願意,和老板爭執。老板沉著臉叫廠長來處理這件事。廠長是本地人,又黑又胖,平時並不來上班,隻是掛個名拿工資,負責給廠裏解決一些棘手問題。這是很多公司的通用做法。不然,一個外地老板,做的又是低技術高汙染的行業,憑什麽站住腳。廠長連威脅帶利誘,但老孟卻是個一根筋的人,反反複複就是那麽幾句話,要住院要治病,其他什麽都不管。如果不送他去的話,他要去投訴,去上訪。廠長雖然在村子裏牛皮哄哄,但到了市裏他那洗幹淨沒多久的泥腿就站不穩了。僵持了一段時間後,他還是把孟德遠送來了。不過,他想把滿肚子的氣都撒在醫生身上,嘰裏呱啦的指責醫生小題大做,狹隘偏袒,不知所雲……後來被主任斥責了一通,氣哼哼的走了。
孟德遠雖然爭到了住院的權利,但在這幾個月裏卻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他以前不過是個勤勤懇懇做事掙錢養家的中年人,現在變成了一個愁悶,壓抑,驚恐,疑慮的半老頭子。張建樹扔掉棉簽,安慰他說:“來到這裏,就不要想那麽多了。我們這麽多人,其實跟你的遭遇沒多大的區別。很多事慢慢的來吧!”
“可是我的要求並不高啊!”孟德遠語重心長的說,“我哪有一點過分呢?……”
“是啊!”張建樹岔開話題,“你帶餐具了嗎?等一會要開飯了,你中午估計要出去吃。”
“帶了。”他從桶裏撿起兩個缽子擱在櫃子上。“一會出去吃個粉算了。根本不餓。”
“那你先收拾下東西。我叫張建樹。”張建樹指指床頭。
這時咚咚的皮鞋聲由遠及近傳了過來……張建樹看到門外一個高挑的女士背影,他的內心晃了一下,這個背影太漂亮太性感了。暖灰色的短衫,咖啡色的短褲,細細的腰身,直直的肩背,細長的脖子,紮著丸子頭的小腦袋,還有圓潤挺翹的臀部。他癡癡的盯著這個背影。在他的記憶中,十幾年前,他就是被這種優美的身材所打動,然後相識,相戀,結婚生子,再到如今的形同陌路。時間改變了一切。
“就是你那間房……”楊姐粗大的嗓門響了起來。
張建樹隨即醒悟過來,解嘲似的嘟囔道,“難道是來度假的嗎?”他看到這個女士肩上挎了個黑色的小包,手腕上還戴了許多飾品,懶懶的拉著一隻粉紅色的行李箱。可是沒人接他的話茬。孟德遠和馮華隻是瞥了一眼,就轉過頭幹自己的事去了。楊姐抱著被子擠進病室,開始鋪林秀木走後留下的那張空床。那個女士站在床頭,張建樹恍然覺得那尖長的側臉好像在哪見過……她仿佛感到有人在看自己,慢慢轉過頭。張建樹看到那張精致的臉上掛著冷漠,挑釁,又漫不經心的表情。張建樹想起她就是兩星期前複查時遇見的那個女孩,心情就壞了起來。他板著麵孔和她對視了三秒,悶悶的回到床上坐起來。。
下午的散步隻有張建樹一個人去。剛來的孟德遠像沒頭的蒼蠅般呆在病室不動;王安怕路滑不想去;至於那位大姐,林秀木走了以後,她沒有主動要求去過。昨夜的雨水讓空氣都格外的清新。天空已經放晴,公園裏的樹木顯得愈加青翠,連池塘裏的水都多了些,那些錦鯉更加活潑的遊來遊去。張建樹站在岸邊,拿起昨天沒吃的饅頭,一點一點的撕著投入水中。魚兒蜂擁而至,張開嘴巴攪成一團,水麵擊起歡快的浪花。他是那麽專心和細致,盡量照顧到看見的每一條魚。饅頭早完了,魚兒已散去,但他還望著水麵發呆,進入到某種莊嚴的思索中。溫熱的陽光從山嵐上斜照過來,他躬著身子,微聳著肩,雙肘支在石頭欄杆上,兩手十指扣在一起,側首凝視遠處,仿佛那裏的水底有無法看透的秘密。他的這種樣子就似一座沉默、孤獨,憂鬱,堅硬的雕塑,讓人忍不住去觀察和揣摩。
不知是什麽聲響驚醒了他,還是他冥想完畢,他臉上的線條柔和起來。然後直起了身體,用手互拍了一下肘部,沿著池塘邊的石路往前走。當他穿過一段亭廊,拐彎從另一邊往回走時,他看到池塘下方泄水口的橋上,憑欄立著一個落寂的身影——這不是才入院的那個女孩嗎?她什麽時候跑到這裏來了。張建樹愣了一下,不由得放慢了腳步。但那個人忽的又消失了……張建樹過了橋,麵前是寬大的廣場,稀稀拉拉的有一些人,可沒有一個是熟悉的。他在花台邊坐了一會後,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