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醫生每天差不多都是上午來一次,問問情況。其餘的事都是護士處理。張建樹作了很多檢查,甚至包括大小便。可是沒有人來告訴他結果。他想問,但又膽怯,心裏惴惴不安,不知將麵臨什麽樣的結局。他覺得睡眠是個大問題,整晚都有雜亂無章的夢,腦子裏充滿了很多灰色的想象。但表麵上,張建樹顯得平靜溫和,彬彬有禮,對醫生和護士的話都表示理解。不像有些病人由於痛苦和恐懼,開始對治療產生懷疑。不管醫生怎麽解釋,都不相信。有一個人老認為自己得了腫瘤,呆呆的躺在床上,經常偷偷哭泣,弄得人不勝其煩。他的症狀連醫生也說不清,隻能解釋是他精神的原因造成的,跟目前的病沒有關係。


  不打針的時候,可以自由活動。上午時間不多,隻能在走廊或樓下走走。各個病室不時有探望的人,搞得病區很熱鬧。下午和晚上有大把時間,張建樹想到公園或廣場散步,總比悶在病室強,護士也鼓勵出去鍛煉。可袁正才想玩牌或有別的活動,張建樹不想一個人去,隻好硬著頭皮去問昨晚一塊出去的那個塵肺病友。他正在那兒聽錄音機,裏麵傳出“我主耶穌……”這樣的字眼。看到張建樹,他關掉了開關,又露出溫和的笑容。張建樹問他是否在信基督教。他不好意思的低語:“隨便聽聽,了解一下。”


  “人還是要有信仰才好。”張建樹淡淡的說。他看了一眼床頭,知道他叫王安,已四十多歲了。


  “是啊!”他高興起來,“有什麽活動。”


  “出去走走唄!”


  “好啊,好啊,”他又問:“就是我們兩個嗎?”


  “沒人去啊!”張建樹說,“兩個人也可以了。“


  他們準備妥當,出門向電梯走去時,碰到林秀木也在走廊上。她的感冒應該好了,人看上去精神了些。她問張建樹去哪裏?張建樹說到公園走走。她悵然若失的哦了一聲。在電梯裏,王安問,你認識她。聊過兩句,張建樹說,也是苯中毒。一般情況下,病人喜歡和相同病症的人交流,這樣更容易引起共鳴。還有就是和性格愛好相近的人,比如現在張建樹和王安。王安說這個女人長的還不錯呢!張建樹說自己沒仔細看,問王安是不是感興趣?王安馬上自嘲道,我現在連爬個樓梯都透不過氣,哪有心思想這些?隨後他又說,你們苯中毒倒比我們好一些,我們塵肺聽說到最後都是活活的憋死。他語氣裏突然有了悲傷。都一球樣。張建樹冷淡的說。


  他們去的公園不是上次張建樹體檢時去的那座。這個公園也不遠,在一山巒之下,有廣場,有文體設施,有林蔭路,有水榭池塘,還有登山步道及一座小寺廟。他們在廣場上轉轉,沿著林蔭路慢走,看水中錦鯉嬉戲……四周鳥語花香,環境清幽。他們閑逛了一個多種,張建樹還想爬山,可王安卻說他是上不去了。看時間差不多了,他們慢慢地踱回去。


  隨後的幾天,隻要天氣好,張建樹下午去公園,晚上去廣場。大多數和王安一起,有時袁正才也參加。還有幾次林秀木和同病室的一個快五十歲的女病友也一起來(另外一個是正己烷中毒)。她穿黑褲白衫,簡單中透著優雅。因為都是病人的緣故,大家有時也會談論醫生,護士,工廠和自己的擔憂。張建樹最終忍不住問了護士陸玲玲自己的檢查結果。她跑到辦公室一趟,回來告訴說:血常規白細胞偏低一點3.3,其他沒大問題。張建樹問她能不能診斷為職業病?她說:你這還早著呢!以後還有好多檢查和試驗。現在還說不準……

  很快到了星期天,住院的人也還是像往常一樣打針。張建樹第一瓶水還沒吊完,電話就響了。老樊問他住在幾樓幾室,他和老吳(也是個關係較好的同事)已經在醫院門口了。果然,掛了電話沒幾分鍾,老樊和老吳就提著水果和牛奶進來了。每個病床都配有一把椅子,又借了袁正才的一把,兩個人坐在張建樹的病床前,關切的問問情況。張建樹把這些天了解的東西講一講……“對於職業病我們知道的還是太晚了……”張建樹最後說,“最關鍵的還是在於預防,用環保產品,能每年體檢一次,發現苗頭及時脫離環境,傷害也會小一些。”


  “那我們也要來體檢才行啦!”老吳說,“都幹了十幾年了,還沒作過一次職業體檢。”


  “可以要求廠裏安排體檢,”張建樹說,“這也是我們的權利。如果他們不同意的話,可以告到安監局,他們這是違法的。”


  “這裏住的還習慣吧!”老樊問。


  “還行吧,這裏的人都還不錯。看著周圍有那麽多病友,感覺沒那麽孤單了。“張建樹不由輕歎一聲。


  等到張建樹打完了針,他就換衣服和兩個同事下樓去了。臨走跟袁正才說中午不回來吃飯,跟廚工說一聲。大街上人比平時多些,三個人開始聊一些廠裏的事。老吳說,公司新部門開張了,老板搞得很隆重。有好多鬼佬和記者,舉行了盛大的開機儀式。老板意氣風發,說要全麵推廣新技術,生產全部自動化。以後逐漸要淘汰傳統生產方式。老樊也說,我們想進去參觀一下,都不讓我們進。李飛達也憂心忡忡,怕哪一天也失業了。他現在到希望你的觀點是正確的……


  張建樹隻是無聲的笑了笑,沒發表什麽評論。他以前是雄心勃勃的想厚積薄發,現在提不起任何興趣了。目前,自己是內外交困,不知怎樣去麵對生活,也不知以後還有什麽結果。兩個同事也陪著憂慮一番,他知道沒有相同經曆,是不會真正理解的。不過,張建樹還是感到安慰。他們一起吃了簡單的午飯,便分手了。老樊開車帶老吳還要去別的地方,張建樹一個人回到樓上,病區裏靜悄悄的,大家都在午休。


  下午的散步,袁正才沒去,也沒打牌,他說出去到朋友那兒——活動活動。王安咳嗽的厲害也說不去了。張建樹一想,在病室看看書算了。馮華也出去了,他的病情有好轉,走路沒那麽吃力了。恰好,張建樹一個人,難得的安靜。可剛看了幾頁,林秀木已穿戴整齊,站在門口問:“時間到了,怎麽還沒換衣服呢?”


  “今天沒人去啊!”張建樹眼前一亮。


  “我不是人嗎?”林秀木搶白道。


  “就我們倆個?”張建樹遲疑的說。


  “那我把大姐也叫上。”林秀木臉微微紅了一下,“我們在下麵等你啊!”


  那個大姐在一個紙品廠粘盒子。還差兩年就要退休,卻被糨糊膠水擊中了。但是她似乎一點不怕,盡管她經常頭痛頭暈,連路都走不快,可是黑瘦的臉上常掛著神秘的微笑,壓低聲音說:“我們死不了的,我有個侄子在美國學醫的,他說隻要血小板不低,就問題不大……”張建樹和林秀木吃驚的看著她。她馬上又說:“反正我老了的,兒子女兒都成年了,死是不怕的,你們還年輕,還是要好好治療一下。”雖然她的話很誠懇,很貼心。可是聽的人卻感到壓抑和沉重。

  公園裏的人比其他時候要多一些,很多年輕的父母帶著小孩玩耍。有一口池塘裏養了好多錦鯉,旁邊有一個賣飼料的,許多小孩買了飼料,靠在欄杆上投喂。一群一群的鯉魚爭相搶食,紅的,黑的,白的……引得路人駐足觀賞。他們三個人從這裏路過,也放慢了腳步。鯉魚膽大的很,幾乎觸手可及;孩子們擠來擠去,開心歡笑。張建樹不由的想起了自己的小孩。他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群鯉搶食的照片發到老婆的手機上。不一會,微信語音過來了。


  “爸爸,你在哪裏?”孩子興衝衝的聲音。


  “爸爸在公園裏。”


  “那麽多金魚我也想要啊?”


  “這不是金魚,是錦鯉。家裏沒那麽大的地方可養的。”


  “哦……”孩子有些失望。


  “你媽媽呢?”張建樹終於問了。


  “媽媽在打麻將呢!我們在姥姥家。”


  “哦,那你在幹嗎?”張建樹的語氣裏不知不覺露出了不快。


  “我在和表哥玩啦!“裏麵確實夾雜著孩子的叫聲。


  “你作業做的怎麽樣啦?”


  “做完了,做完了。算了,不說了。我要彈珠子了。”孩子不耐煩了。


  張建樹悵然的收起手機。這時林秀木隨意的問:“在和孩子聊天。”


  “是啊,不過他和我沒什麽話說,隻想著玩。“張建樹苦笑了一下。


  “孩子都是這樣的,長大了就好了。”林秀木柔柔的說。


  “也許吧!”張建樹扭頭看了她一眼。她剛才也拍了照片。


  “你小孩子在這邊嗎?”張建樹覺得應該問一下。


  “不在,也在老家上學。”林秀木淡淡的說。


  張建樹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不再問下去。這是他們第一次談論疾病以外的事。


  “加個微信吧!”林秀木忽然大聲的說。


  “好啊!”張建樹也爽快的說。


  他們湊近了一些,很快就完成了。張建樹看到她的網名竟叫“木頭人”,嘴角泛起了笑意。心說,哪有這樣小巧玲瓏的木頭。


  “你笑什麽?”林秀木盯著他問。


  “沒有。”張建樹晃著頭說。


  “我們沒讀多少書啦!木頭人當然沒有滄浪之水高雅有內涵啦!”這個小女人故意噘起了嘴。


  “哪裏,哪裏,”張建樹慌忙解釋,“我隻是想天下哪有這樣靈活聰慧的木頭人。”


  “騙人。”女人作出不相信的神氣,“我哪有半點靈活聰慧?”


  張建樹一時語塞。正好,走在前麵的大姐回過頭來喊:“你們拍完沒有,快一點啦!”


  林秀木小跑兩步跟上去,背影就像一個小女孩,大聲叫道:“大姐,你有微信嗎?”


  “我哪裏會玩這些,”大姐掏出一個老式手機,“你看……不過我老公有。”


  林秀木看上去比較興奮,和大姐挽著手,一路閑聊。她往日蒼白的麵孔,微微的透出紅暈。張建樹有點納悶的瞄了她好多次。她今天穿著淡綠色的修身薄毛衫,牛仔布裙,白球鞋,黑發披在肩上,身材瘦弱,卻凸凹有致。她年輕的時候應該很吸引人。張建樹暗想。可惜得了職業病,還是中度……餘下的時間裏,兩個人沒有單獨交談過。張建樹雖說快四十歲的人了,卻如她老婆曾說的那樣,沒心沒肺,幼稚,不會操心,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小五六歲。但是突如其來的打擊,還是在他的麵孔上留下了憔悴焦慮的痕跡。雖然他自己認為很想的開,對什麽都能泰然處之。但憋在胸中的塊壘……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他內心的壓抑。

  他們三個人快到吃飯時才回來。周日晚上吃飯的人好像也少了些,打湯的時候廚工都會多加一些。病室裏隻有兩個人吃飯,袁正才沒回來。飯後,張建樹走到王安的病室門口,他飯碗還沒洗,人坐在椅子上,麵對著床頭桌,神情溫和而專注的聽著福音書。病房裏隻有他一個人,張建樹的身影還是驚擾了他,他關掉錄音機,轉過身子。


  “下午玩的怎麽樣?”他笑眯眯的抬起頭。


  “和往常一樣啊!”張建樹坦然的說。“你感覺怎麽樣?”


  “今天老是胸悶氣短,又咳嗽,明天估計要變天。”


  “也該下場雨了,外麵的天都變灰了。”


  他們講了幾句話。張建樹看他不時的擺弄錄音機(這個黑色的小錄音機應該是個老古董了,不知他從哪搞來的),也沒出去散步的意思,便回自己的病室了。馮華不知去哪了,張建樹打開電視,調到新聞頻道,準備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看會電視,來消磨掉這段平時的散步時間。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今天的病區特別安靜,連值班的護士也不見一個。張建樹靠在椅子上坐著,胸肋某處隱隱的刺痛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刻出現。他也跟醫生說過,可是醫生無動於衷。他的神經又是那麽敏感,身上每一處的不適,都讓他暗自憂心。黑暗侵入到病室裏,燈沒有開,隻是電視屏幕的光忽明忽暗的掃過張建樹的臉。他突然感到深深地孤寂,不知道為什麽人生一下子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呆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等待一些未知的結果。軟弱無助,任憑命運的擺布,心懷恐懼和憂傷,沒有一個人關心和愛護,這就是生活嗎?他越想越消沉,隻可惜身邊即無酒也無煙……但手機咕咚一聲響,把他從灰色的思緒中拉了出來。原來是木頭人的微信:在哪裏?


  “在病房。”張建樹打了三個字發過去,同時站起來把燈打開。


  “沒有出去走走嗎?”


  “沒有,沒人去。”為了避嫌,晚上散步張建樹從不叫異性一起去,而女人也從沒主動要一起去的。職業病區雖然管理的不嚴,很溫情很人性,但還是要注意影響。雖是病友,可終究不是很熟。隻有馮華他們是一個廠裏的人,男男女女才會晚上一塊出去逛街。


  “我在樓下小徑散步。”


  “哦!”張建樹想了一下,隻打了一個字。他走到窗口向下看了看,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小樹林裏看不到什麽人。


  過了幾分鍾,林秀木又發來微信:能下來走一下嗎?


  張建樹遲疑了一會,發了個“好”字過去。他關了電視,看到走廊上空無一人,便快步走了出去。值夜班的護士已不是楊姐,她抬頭看了一眼,什麽話也沒說。醫院裏晚上人不多,顯得很安靜。樓下的院子裏偶爾有人經過。小樹林就在院子的一側,裏麵有幾盞地燈,發出朦朧的白光。林秀木在卵石小路上來回走著,她已換了一身米色的修身長裙,手握手機,低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聽到張建樹的腳步聲,她抬起頭,臉上泛起甜蜜的笑意。

  “你不冷啊?”張建樹說,“晚上溫度低些,不要感冒了。”


  她沒有接他的話茬,輕輕的問:“你害怕嗎?”


  “什麽?”張建樹一怔,隨即明白了,“哎!怕有什麽用。事情降臨到自己身上除了堅強麵對外,我不知道還能怎麽辦。疾病——也許給了我們改變生活方式和自己認知的機會。”


  “你真這麽想嗎?”林秀木側過臉看著他。小徑太窄,兩人並行有些擠。張建樹能感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吹到自己臉上。


  “是啊!目前是這樣。”張建樹往旁邊讓了讓身體,“但人的思想總會隨著際遇的不同而改變。誰說的清呢?”


  林秀木半晌沒說話。小路旁邊的草地上有一排漆成綠色的鐵凳。“我們坐一下吧!”林秀木說。然後兩人並排坐下來,沉默的望著對麵住院區星星點點的燈火……


  春夜裏,不知從哪裏飄來花的清香。張建樹抽抽鼻子,深吸了一口。


  “今晚,有那麽一會,我感到特別的空虛淒涼,”秀木喃喃的說,“在那一瞬間覺得人生都是沒意義的,活著真的好累。但是心裏卻又升起對死的恐懼,怕自己孤苦無依的獨自承擔這一切,沒有人真正的關心和理解,被人遺忘在黑暗的角落。”


  她的肩膀微微的抖動著,沒拿手機的這隻手不由自主的擺動了一下,碰到了張建樹放在椅子上的手停了下來。張建樹一驚,她的手又滑又涼,讓人頓生憐憫。他不好意思拿開,輕歎一聲說:“人心都有脆弱和陰暗的一麵,這種感受也不是你一個人才有。我克服的方法就是明天再說吧!等到太陽一出來,你又對生活充滿了希望。”


  “真的嗎?”她轉過身子,用濕潤的大眼睛熱切的瞅著張建樹的臉。


  “是啊!”張建樹垂下眼眸,“你看我一事無成身漸老,處處受嘲諷和鄙視,但我年輕的時候品學兼優,誌向遠大,現在連養家糊口都困難,還得了這種病,可我還不是厚顏無恥的活在世上。我靠的是什麽?”他陷入了沉思,好像在回憶痛苦的往事。他感到那隻冰涼的小手挨的緊了些。“是信念!”他堅定的說,“我相信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他覺得她的身體靠的越來越近,那種淡淡的香氣原來是她身上的。他有些局促起來。“我們上去吧!”他聲音有點幹澀,“你看你的手好冰。”


  林秀木低著頭嗯了一聲。


  “不要胡思亂想,上去打水泡個腳,躺在床上看看電視,睡一覺,啥事都沒有了。”他像哄孩子一樣對她說。。


  這個小女人又嗯了一聲,站起來。“謝謝你!”她使勁看了張建樹一眼,快步向電梯口走去。


  熄燈後,袁正才沒有回來,病室內安靜很多。張建樹翻來翻去的睡不著。他對在小樹林裏的輕率舉動有些不安,雖然自己也不是個古板的人,可是對一個才認識幾天的人,說這麽多,會不會對她產生什麽不好的影響。看樣子她也是個有故事的人……哎,不容易,這樣一個清秀柔軟的女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