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病室裏的夜比在公司宿舍還要讓人難以入眠。胖子的鼾聲時斷時續,張建樹也翻來翻去,好久才迷迷糊糊的睡著。後來,他感到有人在拉他的胳膊,睜開眼,看到小護士陸玲玲含笑的目光。“早。”她說,“抽血。”


  張建樹掙紮著想坐起來。


  “別動,躺著就好了,”護士小聲的說。


  然後,護士抽了六七管血走了。張建樹手按棉簽發呆。天亮了,走廊裏響起了眾多的腳步聲。起床不久,早餐車哐哐的聲音傳來……


  八點多一點,醫生開始查房了。走在前麵的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高大,留著短發,是科室主任,後麵跟著三四個年輕些的女醫生和一個男醫生。一進病室,主任首先會挨個問病人:怎麽樣,有什麽不舒服沒有?病人要麽回答沒有,要麽提出疑問。而旁邊的主管醫生則會解釋問題。到張建樹這裏,主任笑著問,怎麽樣,感覺?張建樹實話實說,晚上睡不好,失眠多夢,吃飯沒味口。主任說剛來是這樣的,要多出去活動,整天躺在床上肯定不困,也不餓了……一個清瘦秀氣的女醫生開口說,等一下,開一些單子,先去檢查,再回來打針。張建樹說好。這個就是張建樹的主管醫生,叫李雙梅。等主任和其他醫生出了病室,李雙梅在最後,又訓斥袁正才,警告他如果再抽煙喝酒,不遵醫囑的話,就叫他出院。袁正才當然是滿不在乎,醫生剛走,他就對張建樹說,這個醫生脾氣最壞,態度最不好。


  一會兒,護士推著小車到了門外,車上堆滿了輸液袋,藥品之類的東西。最讓人驚奇的是還有牛奶。於是,每個人的床頭的鐵杆子上掛了輸液袋,床頭櫃上放了一盒牛奶和藥盒。好幾個護士忙出忙進,給病人打針,分藥……張建樹作為一個新來的病人,護士陸玲玲又拿了幾張單,讓他先去檢查,再回來打針。張建樹仿佛已受到周圍氣氛的感染,變得失去了敏銳的感觸,內心也不怎麽害怕,穿著病服,踢著拖鞋,去各個樓層轉一圈。不論是抱著冷硬的拍X光片的鐵板,還是肚皮上塗了粘糊糊的B超液,他都張著空洞的眼睛,不發一言。結果好壞,他目前也懶得去想了。回來後,就半躺在那裏打針。他看一下輸液袋子上寫著自己的名字,藥水都是氨基酸之類的增強免疫力的成分。在這住院的病人分兩類,有些是已經確診,在這裏治療,那要真正用藥;有的是處在觀察階段,等待結果,像張建樹這樣,以提高免疫力為主。不管是哪種情況,都充滿一種淡淡的憂傷和恐懼的氣氛,盡管醫生和護士每天都在開導大家要保持愉快的心情,忘掉自己是有病的人。甚至有一個年老的護士(就是楊姐),一個勁的誇讚精神的力量,幾乎到了神秘的程度。


  藥水滴滴答的慢慢流著……病人們有的仰著頭看電視,有的低著頭玩手機,還有的閉目養神。隻有張建樹在翻一本書,就是法布爾的《昆蟲記》。他經常把思緒沉浸到蟲子的世界中去,不時想到小時候在農村的生活,想到自己見過,經曆過,卻從沒深思過的東西。


  上午的住院區都是很喧鬧的。除了醫生護士來來往往外,還有些其他人,比如探病的,辦事的,打聽消息的……護士都保持警覺,不讓無關的人進來。右邊馮華廠裏來人了,看一看表示慰問,以前可是很強硬的,不願出錢給他們治療,後來有媒體報到了此事,態度立刻轉變了。右邊袁正才的老婆來了,一個普通的打工妹,給他削了個蘋果就走了。張建樹東瞧一眼,西看一眼,這時兩個陌生男女來到麵前,年紀都不大,戴著眼睛,自我介紹是義工,來幫助這些處在迷茫和痛苦中的病人。問他有什麽需要?張建樹不了解怎麽回事,說暫時還沒想到……義工發給他一本關於職業病中毒宣傳冊子,登記了他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告訴他辦公室地址(就在本樓),歡迎他有空去坐坐。張建樹點頭稱謝。他們舒了口氣,工作順利完成,講兩句客氣話走人。這是義工對每一個來住院的人都要做的工作。

  張建樹趕緊拿起宣傳冊看,這是一個工友會自費編寫印發的科普書。首先講了什麽是職業病。當張建樹看到職業病竟有一百多種,光中毒都有五六十中時,真嚇一跳。接著講了中毒,張建樹主要看了苯中毒,後來又講了職業病權益和待遇……他心情暗淡,明白漫漫長征路才剛剛開始……


  吊針打完了,大部分人的治療算是結束了。病人們從床上下來,活動活動腿腳。相熟的串串門,聊一聊天,解一解悶。張建樹剛來,又不喜歡隨意搭訕,病區裏幾十號住院的人,他隻認識同病室的兩位。馮華正己烷中毒,行動不便,人又年輕,無話可說。袁正才倒和自己同病卻又不相憐。他那種思想和氣息有點讓人不舒服。但是,張建樹還想多了解一些白細胞減少症方麵的事。當他看到袁正才拿起煙和打火機往外走時,問他去哪兒。袁正才說到樓下小樹林走走。張建樹說自己也去。兩個人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慢慢踱著。袁正才抽著煙,一幅苦悶的樣子,和昨晚喝酒後的神氣有些不同。他說:“我們那個廠是台灣的,很大,絲印隻是其中一個部門。做絲印用一些溶劑,比如天那水,都含有苯,這些就是導致白細胞減少的原因。我們當時也不清楚,其實就是知道了又怎麽樣呢?還是要做,不然怎麽養家糊口。無非小心一點罷了。後來,感覺身體不行了,老是感覺累,開始以為年紀大了,沒在意。等到一體檢,白細胞減少了。我們那個廠倒沒怎麽為難我,就送到這裏住院觀察,診斷為輕度苯中毒。”他停了一下,繼續說:“苯中毒治不好。現在我們廠要搬到國外去,這裏過幾個月要結業。我必須早點去評殘,好找廠裏要賠償,所以也不想再住下去了。”


  “那以後怎麽搞?”張建樹問。


  “怎麽搞?”他苦笑道,“能這麽搞,過一天算一天唄。拿到錢再說。”


  “不知道我這種能不能評上職業病?”張建樹憂心的問。


  “那要看檢查結果。”他說,“一般的都可以。關鍵還要看工廠用的化學品的成分有沒有苯,看工廠配不配合。不然的話,也很麻煩。特別是,傷害有了,卻沒有診斷上職業病,那就慘了。”


  “是啊,就怕這些。”張建樹眼望著停車場上剛體檢完,穿著藍色工衣紮堆閑聊的工人,輕輕的說。


  “想開了也沒事。”袁正才又恢複玩世不恭的語氣,“我該享受的都試過了,哪一天惡化了,死翹翹也不虧。”


  “你真這麽想啊?”張建樹看著他問,“那家人怎麽辦。”


  “如果你什麽都想管的話,活兩百歲都不夠啊。”胖子顯得不耐煩了。


  小樹林也有其他的人坐在石桌子邊,兩個人不再說話。太陽快到頭頂了,開飯的時間要到了。


  吃過飯,照例是午休。昨晚沒睡好,張建樹醒來後已快兩點。病室的人都不在。護士過來打了招呼,拿著什麽東西對著額頭照一下,原來是量體溫,又問有沒大便?弄得人不太好意思?但陸玲玲問的一本正經。然後寫在一張表格上走了,並告訴他可以自由活動。張建樹很想問她檢查的結果,但忍住了。他走出門,聽到旁邊一間房裏有幾個人的說話聲,假裝路過一看,幾個人坐在床上打牌,其中一個就是袁正才。他也看到了張建樹,示意他進來玩。


  “要不要玩兩把?”袁正才說。


  “你們玩,我不大會鬥地主。”張建樹說。他看到幾個打牌的人年紀都相仿,隻有一個站在旁邊看的人年紀有五六十歲的樣子,又黑又瘦,深陷的眼睛放出病態的灼熱光芒。大家叫他老胡。他站在袁正才的身後不斷的發出懊悔和讚歎的聲音。不知為什麽,這幾個人中老胡的病最嚴重,但他好像最樂觀或者說高興。他老是盤算著廠裏能陪多少錢,而不是自己還能活幾天。

  “那老胡你來吧!”袁正才扭過頭對站在自己身後的人說。


  “如果是打著玩我就來,你們這樣我不敢玩。”老胡皺著臉,笑著說。


  “不帶彩有什麽勁。”袁正才甩出一張牌說,“花點小錢就能找點刺激,不好嗎?“


  是啊,是啊。其他兩個人附和說,不要把錢看的那麽重,說不定哪一天一口氣上不來就掛了。這些脫口而出的話一說,大家一下安靜了。


  後來,張建樹才知道這間房住的是塵肺病人。塵肺是國內最多的職業病。塵肺病人有時走路或做什麽重活,都會喘不過氣來,難受的要命,發作起來生不如死。


  張建樹看了一會,就出來了。他在走廊裏晃蕩,從這頭到那頭。有幾個醫生和護士在辦公室坐著,看樣子很清閑。病室還沒住滿,有幾間關著門,透過窗子看進去,床上隻有藍墊子。住人的病室,都是三人一間,沒有空床,看上去有些淩亂。大多數人都沒出去,用自己的方式打發時間,甚至有幾個人隻是麵無表情的發呆。但自己對麵的九號女病室裏,竟然還有一個人在打吊針。張建樹隻是好奇的在門口瞄了一眼,剛好那個女人也抬起頭勉力一笑。出於禮貌,張建樹隻好微一點頭,開口問道:“怎麽下午也在打針啊?”


  “感冒了。”這個人三十多歲,模樣清秀,但臉色發白,像是出汗以後的軟弱無力。


  “哦,”張建樹猶豫著不知說什麽好。


  “你是才來的嗎?以前沒見過你。”女人打破了尷尬。


  “是,昨天才住進來。”張建樹輕聲的回答。


  “那你是什麽問題啊?”


  “我——白細胞減少。”


  “我的也是,”女人又問道:“那你的數據是多少?”


  “三點六七左右。”張建樹覺得她問的真多。


  “那比我高一些。”她幽幽的說,“進來坐一下嗎?”


  “可以進來嗎?”張建樹有些遲疑。


  “沒什麽啊,都是病友。”她大大方方的說。


  張建樹站在離她稍遠的床尾,她指著旁邊的床鋪,說:“坐一下嗎?她們出去了。“


  張建樹隻好拘謹的坐下來,問:“你住多久院了?”


  “住了差不多一個多月了。”她說,“你是做什麽的?”


  張建樹回答了她,又問她是做什麽的。原來都是印刷廠,不過工種不一樣。並且她還是副主管。這樣他們的話題便多了一些,變得親近一些。張建樹看到她纖細的手上到處都是針眼,心情黯然。


  “你診斷過了嗎?”張建樹已經對中毒的流程有了些了解,問道。


  “早都診斷了,我這是中度苯中毒。我現在是在治療。”這位女病友神色淒然。


  “哦,那都有什麽症狀?“


  “就是身體虛弱,經常感冒,不容易好。”她歎口氣。


  張建樹看她有些難過,趕忙轉移話題。問她廠裏對她好不好。


  “哪有幾個廠會對職業病人好,我現在不到醫院住院,他們就叫我去上班。”憤怒代替了憂傷。


  張建樹又和他說了幾句話,看她的藥水快完了,就提醒她。她的床頭卡上寫著“林秀木,34”的字樣。


  “你的名字叫的不錯。”張建樹笑著說。


  “可惜命不好。”她也笑了一下,按鈴叫護士來換藥。


  “困難都是暫時的……”張建樹含含糊糊的說,“你好好休息,我到樓下走一走。”


  他們兩個相互點了點頭。張建樹剛走到自己的病室門前,就看到陸玲玲端著藥盤子走了過來。


  張建樹想到樓下走走,看到馮華他們幾個正己烷中毒的人坐在小樹林的石桌邊,正嘰嘰喳喳的討論什麽。打算到外麵路上走走,又穿著病號服,實在不便,隻有在房間裏看看書,或者電視。不一會,電話鈴響了,公司的電話號碼,一接是學徒打來的。原來機器出了毛病,來問怎麽解決。張建樹讓他描述故障內容,然後告訴他怎麽處理。張建樹在本職工作上的技能是十分高超的,基本沒有他搞不定的問題。

  等到快吃飯的時候,人都各自回到了病房。打飯的時候,張建樹碰到了林秀木。她頭發披散著,一臉的倦容,穿著鬆鬆垮垮的黃病服,顯得瘦小單薄。你完全不能想象她曾是位潑辣精明的女主管。他們隻是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神,並沒說話。飯菜總是覺得不可口,但似乎每個人都想用力多吃一點,好證明自己身體還好。也不知是安慰自己還是給醫生看。在大家的潛意識裏,連飯都吃不了,那人也好不了哪去。不知是誰,給醫院說,吃飯太早,晚上很餓,所以廚工又給每個人發了一個雞蛋和兩個饅頭,當宵夜。病人們也樂於接受。夥食費每天三十五塊,總要吃的像個樣子才行。


  飯後,醫生護士都下班了。上夜班的楊姐臉上帶著親切的笑容,照例先查房。她說話嗓門大,關心和鼓勵起人來都像在吵架。張建樹問她晚上可不可以出去散步。


  “當然可以。”她說,“有條件的都要去鍛煉一個小時。人的身體還是要靠自己保養鍛煉,提高免疫力,才能戰勝疾病。還有要保持樂觀和開朗的心情,什麽事都不要放在心上,隻有身體健康了,才能去做別的事。”她瞅了一眼臉帶不以為然表情的袁正才,繼續說,“你看我,快五十歲了,我對生活都是很積極的。其實,我也不是本地人,也是打工的,以前也吃過苦,受過病痛。但是我從來不自暴自棄……我覺得生活很美好,我要繼續努力……”


  張建樹沒想到她粗粗笨笨的樣子,內心卻是如此豐富。雖然他並不想問她經曆過什麽,也不想知道這些話是否出自真心。但她的態度已經感染了他。楊姐一出病房,張建樹就換上自己的衣服,準備出去走走。袁正才本來想打牌的,可有一個人出去了,老胡又不打。他隻好換了衣服,也出去散步。在走廊上又碰到一個人,問他們去幹嗎?聽說去散步。他說我也去。這個人換了白襯衣和灰西褲,穿了棕色皮鞋跟上來。他中等身材,人偏瘦,臉上習慣性的掛著溫和的笑容。


  太陽剛剛落山,大街上人來車往。他們三人順著路邊的人行道向廣場走去。一路上少不了閑聊幾句。張建樹知道這個人是疑似塵肺病,在一個玉石加工小廠工作。幹了十來年,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肺卻不舒服了。他慢悠悠的說:“開始以為是肺結核,可跑了很多醫院都治不好,就懷疑是塵肺。好說歹說,老板還是我們一個村裏,勉強送我來住院。也不知道能不能診斷上。”他咳嗽起來,“塵肺搞得我氣都出不順,你們走快了,我都跟不上。”


  三個人慢慢地走到廣場上。廣場很大,還沒什麽人。張建樹問現在住院的什麽病最多。袁正才說,這一批的應該是正己烷中毒的多些,就是馮華他們,一次來了七八個。不過正己烷是可以治好的,後遺症不大。其次就是塵肺也有好幾個。我們苯中毒的好像有三四個。張建樹本想打聽一下具體情況,又不想問了。他們圍著廣場轉一圈,隨意扯了一些別的話題。最後,他們在一張凳子上坐下來,看著西邊的天空漸漸變暗,燈光次第亮起,溫煦的夜風吹過,讓人舒適而麻木。


  回來後新聞聯播才放完,可以有時間從從容容的洗漱,並且按楊姐的建議,張建樹打了水泡腳,看電視……。


  到時間後,楊姐就會來要求關燈睡覺。夜班的護士也是很閑的,等到病人都睡了,她也是可以休息的。畢竟都是些慢性病,突然發作的事情是極少的。


  張建樹躺在床上,還在想,又過了一天,不知那些檢查結果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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