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醫院大堂坐電梯到五樓,一出電梯門,就可以看到一塊職業病住院部的牌子,順著下麵的箭頭左拐,就看到一間裝著大片玻璃的辦公室,有穿白大褂的醫生和穿粉藍色護士裝的護士在裏麵工作。辦公室的門對著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中間的橫梁上吊著一塊長方形的時間顯示屏,走廊兩邊——兩兩相對,有二十多個病房,病房裏都有三個床位,和普通的醫院裏的陳設並無多大區別。張建樹一手提著一個黑色的小行李包,一手提著裝有洗漱用品的紅膠桶,沉默的跟在社保專員後麵。住院手續很快就辦妥了。一個小護士從一間儲物室裏抱了一床白色鋪蓋——被單,被子和枕頭,偏著頭對他說:“跟我來。”


  張建樹被分到了三號病室(很迷信的是,沒有四號病室),裏麵已經有兩個人半躺在那兒打吊針。隻有中間一張床沒人,放著藍色的墊子。小護士身材矮小,但動作麻利,很快就鋪好了床。然後,問他穿多大的衣服,張建樹迷迷茫茫的說不知道。護士圍著他轉一圈,給他拿了一套大號的病服,衣褲都是黃色的。接著,又給他寫好床頭卡,手腕上戴起藍色的橡膠圈,叫他東西怎麽放,生活要注意什麽……張建樹這樣一個大男人在小護士麵前變成了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


  等忙完了以後,護士才鄭重的說:“我是你的主管護士,叫陸玲玲。以後有什麽事你就找我。平時要注意,不要感冒,不要到人群擁擠的地方去,保持良好的衛生習慣。今天你好好休息,沒有什麽項目要做。可能下午醫生會叫你過去填一些表格……”她一口氣說下去,憋的有點臉紅,想了一下又說:“現在快十一點了,午飯沒有報你的名,你自己在外麵吃。如果沒有帶餐具的話,到超市去買。還有什麽不清楚的,也可以問一下其他病友……”


  張建樹頻頻點頭,目送護士出門。他回頭向兩個病友問了聲好。左邊的是個胖子,三十多歲年紀,一幅滿不在乎的模樣,正拿著遙控器把電視頻道換來換去。右邊是個十八九歲的小夥子,歪著頭玩手機。張建樹呆坐在床上,對這樣一個新環境,他感到如在夢中。


  過了一會,同室的兩個病友打完了針。那個胖子——床頭卡上的名字叫袁正才,立刻起來,換了衣服,出門去了。那個年輕小夥子——卡片上寫著馮華,也慢慢地起了床,一步步向廁所走去,好像四肢無力地樣子。張建樹問他要不要幫忙。小夥子說不要。等他從廁所出來,人似乎開朗一點,主動和張建樹說起話來。


  原來,他是正己烷(也就是俗稱的白電油)中毒。他們公司是個小電子廠,他才做了一年多,忽然和周圍的七八個女同事都出現了手腳麻痹,漸漸連走路都困難了。這一下子讓他們著了慌,都是一些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有一個甚至才十六歲,趕緊到大醫院去看,一番檢查,問訊後,醫生說可能是正己烷中毒。但廠裏又不給錢住院治療,他們到安監局投訴,打電話給報社,才送到這裏來。問張建樹哪裏問題?張建樹說白細胞減少。你旁邊那個人也是白細胞減少,他說。聊了一會後,有幾個女孩子扶著門,和他說話,這就是他們一塊來的同事,住在隔壁病房。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走廊裏傳來手推車的聲音,有個女聲喊:”開飯了。”張建樹便坐電梯下樓去了。他在附近的小店裏吃了碗拌麵,又去買了一大一小兩隻不鏽鋼碗及勺子,就回來了。病友們都吃完了,有的在洗碗,有的在打開水,有的站在門口張望……張建樹剛進門,就有一個穿著白褂子,圍著花圍裙,頭戴淡藍色的一次性帽子,臉上捂著口罩,包的隻有眼睛露在外麵的矮胖女人,語速很快的問他晚上吃什麽?她是醫院裏的廚工。張建樹問她有什麽東西。她報出諸如:香菇炒肉,西紅柿炒蛋,花生燉豬手,清蒸排骨,……簡直跟快餐店的菜名相差無幾。不過,聽說這是醫院裏專給職業病人做的營養餐,是有講究的。張建樹要了個香菇炒肉。她在手中的本子上記了一筆,就走了。

  午休的時間開始了。那個出去的胖子沒回來。剩下的兩個人都不作聲。張建樹也換上了病服。他心情鬱悶的躺在床上,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麽樣。他在心裏歎口氣,出神的望著天花板,任憑時間一點點的過去。


  下午和晚上對於住院的病人來說,都是很清閑的,沒有什麽治療項目,醫生在辦公室,根本不來,護士偶爾來看看,可以自由活動。有的看電視,有的打牌、下棋,還有的出去散步……張建樹剛來,還沒混熟,顯得有點孤單。他看了會電視(同室的小夥子去練走路去了);又到樓下的小樹林走走,樹林裏有一條石子小徑,還有石桌石凳;回來時又在走廊的宣傳欄裏看了關於中毒的一些資料,弄得心驚肉跳。


  五點多一點,就開飯了。住院的人陸續走出病室,到送飯車前打飯菜。飯自己任意添,菜已經分開裝在小盆裏。張建樹的香菇炒肉,還另加有時令蔬菜,倒在自帶的飯盒中,湯都是一樣的,伸出碗,廚工會給你裝。今天的湯是花生煲骨頭。吃的東西都很清淡,好在還有炒的蘿卜幹作輔菜。張建樹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廚工還在外麵喊,不夠吃的來加飯,加湯……


  飯後無所事事,醫生和護士都下班了。隻見一個上夜班的護士在值班。這個護士有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高大,麵像粗獷,但對病人挺負責。大家都叫她楊姐。楊姐接班後,也到三室來看一看新來的病人,她問一問張建樹的基本情況,再安慰幾句,要求他心態要放好,做些適當的運動,遵守作息時間,臨睡前泡泡腳等。看著她出門,腳步聲漸遠,張建樹說這個護士很細心啊!右床的馮華說,她對誰都是這一套。左床還空著,胖子未歸。


  夜幕降臨了,城市璀璨的燈火,對健康的人來說總是充滿喜悅和誘惑。張建樹站在窗邊凝望,卻倍感冷清和孤單。病房裏隻有電視發出單調的聲響。馮華整天在撥弄手機,難得有話說。張建樹連個聊天的人都找不到。住院的事,他瞞著父母,怕他們擔心;對老婆,他隻說是小問題,在醫院觀察一下,就可以了,盡量輕描淡寫事情的後果。好在,老婆並不刨根問底,隻要每個月工資按時打回去,別的她都懶得問,如果不是自己主動,她也不會打電話或發微信的。兒子現在也完全靠在媽媽一邊,講故事,聊天之類,他也不再提了。


  快到熄燈睡覺的時間,左床的胖子滿身酒氣的回來了。接著,護士就過來了。她沒戴口罩,沉著臉問道:“袁正才,你幹什麽去了?這麽晚回來,會影響別人休息的。你在這裏是住院治病。為什麽跑出去喝酒?”


  胖子賠笑說:“楊姐,我去找朋友玩了一下,就喝了一點而已。”


  “你知不知道,你除了白細胞減少外,你的肝也有問題,怎麽可以喝酒呢?你要愛惜身體,配合治療啊!”


  “哎呀!”這個叫袁正才的病友有些不耐煩了,“治了這麽久,也沒什麽效果。反正我想得開,也無所謂了……”


  “你如果是這樣的態度話——”護士氣呼呼的說,“醫生說了,要讓你出院。”


  “可以,你讓她打電話讓廠裏來接我嗎!”


  護士不說了,叫他們關電視,關手機,十點鍾要熄燈睡覺。然後,她挨個的病室走一遍,最後隻剩走廊還開著燈。各個病室都沉入到黑暗之中。

  但這黑暗卻是稀薄、透明的,宛如這睡眠。燈雖關了,人也躺下了,手機也不敢看了,可睡意不知在哪裏。隔壁的胖子剛衝完涼,一邊悉悉索索的換衣服,一邊問張建樹,“你是什麽問題啊?”


  “我是白細胞減少。”張建樹說。


  “哦,跟我一樣。”胖子說,“那你診斷了沒有?”


  “什麽診斷?”張建樹不清楚,說,“我是住院觀察。”


  “那你就是還沒診斷。”胖子有點得意的說,“我已經診斷上了,現在在這裏治療。”


  張建樹一聽,胖子知道的不少,趕緊讓他講一講怎麽回事?


  胖子靠在床上,點燃一支煙,說,“你不介意吧!”


  “沒事。“張建樹討厭煙味,但他願意忍一忍。右床的小夥子正躲在被子裏偷偷玩手機,對他們倆個人的談話充耳不聞。


  胖子吐出一個煙圈,慢慢說道:一般職業病都是先住院觀察,然後醫生會問你要不要進行職業病診斷。當然是要啦!接著醫生會要你和工廠提供相關資料,過一段時間會出“職業病診斷證明書”。這個時候你就知道結果了。如果是的話,到時候就算工傷,治療起來都是社保和公司出錢。等到病情穩定後,進行傷殘鑒定,看看傷殘等級。後麵還有很多東西,我現在一年多了,才走到這一步……


  “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張建樹想知道疾病本身。


  “怎麽樣?”他苦笑著說,“能怎麽樣?我們白細胞減少,在職業病上叫苯中毒。沒有什麽特效藥可治,換句話說就是治不好。能不惡化就算不錯了。”


  “惡化。”張建樹憂鬱的重複了一句。


  “是啊。”胖子聲音低了一些,“我們現在是輕度苯中毒,有一些中度,還有重度,會死人的!”他的聲音有些怪異。


  張建樹低頭不語。


  胖子突然笑起來。“看把你嚇的,”他說,“人活著開開心心就好了,何必在乎時間的長短呢?每天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就好了,管那麽多幹嗎呢?”


  “做什麽喜歡的事?“張建樹仿佛在迷茫自語。


  “男人能做什麽喜歡的事呢?“胖子猥瑣一笑,“無非是吃喝嫖賭,喝喝酒,泡泡妞,趁自己還有力氣的時候玩一玩……”


  這時,房門咚咚的響,護士低沉的嗓音:不要說話了。


  房間裏靜了下來,連右床的年輕人也關掉了手機。


  過了一會,胖子問,“你是做什麽的。”


  “印刷。”


  “我也是做印刷的,不過是絲印。”


  “你做多久了?”


  “在這個廠有八九年了。”


  “嗚,”他小聲的說:“你一個人在這裏。”


  “是,老婆孩子在家裏,”


  “哦,這裏管的挺鬆的,有空我們去老街玩玩,那裏的妞真多,什麽樣的都有。按摩、桑拿,那真叫……”


  張建樹感到他的聲音裏似乎有哈喇子流出,不由厭惡的說:“不去。”。


  “你不是連這些都沒玩過吧!”他不屑地說,“那真是白活了。”


  張建樹不再接他的話茬。可心裏卻不平靜。一個腦滿腸肥的胖子,真的就這麽輕而易舉的領悟了人生的真諦。也許,人病久了,內心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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