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南國的春天來的真早,年後沒多久,氣溫已二十多度了。大街上紅男綠女的穿著輕薄起來,連路邊樹上小鳥叫聲都更加婉轉,處處現出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個星期天早上,還不到八點,張建樹已經來到市職業病醫院的門前。他手裏提著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子,裏麵放著他的體檢報告;報告裏還夾著兩張血常規的化驗單。這兩張單子是上兩個星期天來複查的結果,上麵的每一個數據張建樹都看過不知多少遍,簡直都能背下來。但醫生沒有看,醫生說等三次的結果一塊拿來。今天就是第三次,前兩次數據是一次剛好合格,一次低一點……那麽關鍵就要看第三次了。
張建樹輕車熟路的開單,交錢,抽血。他都表現的麵色如常,與其說是鎮定,不如說是麻木。他一隻手用棉簽按住針孔,另一隻手用兩個指頭捏住裝血的試管,小指頭上還掛著他的塑料袋子,慢慢走到化驗室窗口。一個包裹到隻露出眼睛的女化驗師接過試管,叫他半個小時後來拿結果。張建樹想先去吃個早餐,但他又覺不餓。於是,就坐到不遠處的鐵椅子上等待。
陽光從窗子裏射進來,有塵埃在光裏飛舞,馬路上嘈雜的聲音飄過來,熱鬧非凡。想著不久,謎底就要揭曉,是成為正常生活的一份子,還是黑暗角落裏的一小群,還是什麽別的……張建樹忐忑不安的同時,心中還抱著幻想。他希望這不過是虛驚一場,是白細胞的正常波動,其實自己什麽問題都沒有。那樣,他要立刻開始新的生活——放棄現在的工作,甚至思想;他要回到家人身邊,用全部的愛去照顧他們,原諒一切勢利和背叛,努力創造新的自我……
時間一分分過去,他的心吊的越緊。這時一個裝扮時髦的女孩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可能是用力過大,鐵椅子發出刺耳的吱吱聲。周圍的人都轉過頭來。張建樹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大模大樣,旁若無人的翹著二郎腿,幾乎是半躺著靠在椅子上。她上身穿米白色的雪紡衫,下著破洞七分牛仔褲,雙臂放在胸前,一手拿著手機在玩,一手還壓著臂彎上的棉簽。她留著齊肩的頭發(發梢染成了紅色),戴著頂黑色的棒球帽,五官長的很端正。但是臉上流露的陰冷,頹廢,無所用心的表情,讓人看著不舒服。張建樹皺起眉毛,暗自討厭。但那個女孩子卻突然射過一道銳利的目光。張建樹趕緊把頭扭到一邊。
此時,窗口那個女醫師看看手上幾張單子叫道:“張建樹……”張建樹站起來,心開始咚咚的猛跳起來,嗓子澀的說不出話來。他邊走邊掏發票,感覺手上沒有力量。他掃了一下女化驗師的臉,想從中看出吉凶。但隻能見到公事公辦的目光。女醫師看了眼發票,就把小小的一張化驗單遞過來。張建樹迅速的瞟了一眼,有幾個箭頭——完了,不妙……他感覺好像一腳踏空了,趕緊穩了穩心神,才認真的看了起來。果然,最重要的白細胞這項還是那麽低。他站了一會,仿佛不認識這些數據一樣,又看了一遍……
幾聲皮鞋的篤篤聲傳過來,他看到剛才那個女孩子也走到窗口問醫師化驗結果。
“叫什麽名字?”醫師冷冷的問。
“甘霖。“女孩也冷冷的回答。
“沒出來。”醫師轉身走了。
張建樹慢慢地向體檢辦公室走去,感到有古怪的目光在看他,但他沒有在意。他把三張結果看了又看,希望馬上醫生會說,沒什麽,以後多鍛煉身體就好了……但是他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正常人的血常規肯定不是這樣,他仿佛又看到自己想象的噩夢終於開始了……
張建樹隔著窗口把三張化驗單和檢查報告都遞了過去。那個三十多歲的女醫生接過去反複的看著。她穿著白大褂,沒有戴口罩,黑瘦的臉上幾乎沒什麽表情。張建樹緊盯著她的嘴,想知道她到底會說什麽?
“你去買一個病曆本來。”她開口說話了。
“好。”他隻機械的應答一聲。
張建樹像木偶一樣按照醫生的要求到樓下收費處去買了病曆本,又填好封麵上姓名,年齡,公司名稱之類的選項。他的字平時寫的還不錯,今天不知怎麽老是歪歪扭扭。女醫生片刻便寫好了病曆,她站起來,探著身子,指著病曆說:“你複查的結果我看了,白細胞仍以偏低為主,建議住院醫學觀察。”
“醫學觀察!”張建樹頭嗡了一下,“什麽原因造成的?”
“這個就不知道了。”醫生很平淡的說。她看到張建樹的樣子,又問:“你好像很緊張啊?你怕什麽呢?又死不了人。”他語氣裏甚至有點鄙視和不耐煩。
“死不了人?”張建樹心裏鬆了一下,他對醫生的態度不以為忤,反而有點高興。
“當然啦!你對這些方麵一點沒了解嗎?”
“沒有,你們職業病院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有這個機構。”
“你看,恐懼源於無知。”女醫生似乎有點憤然。
“是,是”張建樹點頭,又說“如果正真無知的話,也不會有恐懼。”
“看來你還是很明白的嗎?”女醫生笑了。她把東西都給張建樹,囑咐道:“叫你們公司送你來住院。費用什麽的,都是公司出的,你不要太擔心……”
張建樹謝過醫生就走了。
這麽久的焦慮,憂傷,彷徨,好像塵埃落地了。他歎口氣,醫生的安慰不過是杯水車薪,即使死不了,半死不活也難受啊!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我會不會成為熱鬧生活的旁觀者呢?張建樹坐在公交車上,呆望窗外,思緒如潮。
星期一的早上,張建樹帶著資料到了車間。工作交接完成後,他悄悄地走到二樓的人事部去。他不想告訴李飛達這些事,隻向老樊透露一些,再說,誰會真心關心這件事呢?劉彩雲剛站起來,想去打水,看到張建樹進來又坐下,沉著臉說:“什麽事啊?”
張建樹一聲不響的打開袋子,拿出病曆本,翻到第一頁,放到她麵前。她躬著背看了有兩三分鍾,然後坐直,問道:“你想這麽搞啊?”
“住院啦!上麵不是寫的很清楚嗎?”張建樹冷冷的說。
“好,我要向上麵匯報。東西放在這裏,你先下去,到時再叫你。”她說完抓住水杯站起來。
張建樹昂首出了辦公室,任憑那些職員交換好奇的目光。
不一會,文員小美來找張建樹,說人事部的雲姐叫他去一趟。張建樹正在和老樊說話。他在車間裏像往常一樣工作,隻是戴了兩層口罩。張建樹立刻走了,後麵老樊還在和小美開玩笑,問她喜歡車間裏的哪位靚仔?
張建樹上了寫字樓,看到劉彩雲已在人事部門口等著了。她說胡經理找他。這個胡經理名字叫胡興旺,跟張建樹差不多年紀,不過瘦小枯幹,模樣難看的可笑,但卻總是裝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樣子。他以前也是在車間做事的,不知是名字起的好,還是真有人所不知的本領,反正表現平平的他,被老板一步步提到行政經理的位置。可是,對一個三來一補的加工廠,重點在生產方麵——他並沒什麽要緊事可做,僅僅接待一下政府的各項檢查,搞一下消防演習,環保設施,後勤供應什麽的……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老板的親信,生產經理不知走了多少個,他依然巋然不動。經理的辦公室寬敞明亮,擺著四個位置,其他的經理都低著頭做自己的事,隻有胡興旺抬起小腦袋,額上有幾條抬頭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大的多。他用小眼睛打量張建樹,又瞅一下桌上的病曆。
“張建樹是吧?”他繃著臉,直視著張建樹,冷淡的問。
“是的。”張建樹也盯著他。
他趕緊調轉目光,往大班椅上一靠,眯起眼睛,說道:“你想讓廠裏送你去住院,是吧?”
“是的。”張建樹簡潔的說。
“那麽你這個白細胞低和廠裏有什麽關係呢?”他狡猾的問。
“不知道。”
“不知道。”胡興旺玩味的說,“不知道,你就要求公司送你去醫院?”
“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才要到醫院去住院,讓醫生來進行診斷。”張建樹一字一句的說。
“那就憑醫生這幾個字,我就要相信嗎?”
“你不相信你可以跟我去醫院問,我要告訴你的是,這些醫生是職業病的專業醫生,他們的診斷具有法律效力。”
“哦,那這樣……”他對站在邊上一直默不作聲的劉彩雲說,“你下午派一個人和他一起到醫院問問。”
“好。”劉彩雲仿佛心領神會一般。
張建樹知道事情不會順利,但他一定要爭取自己的權利。他已經下載了《職業病防治法》,並且打印了出來。他從中看到了許多不知道的權益……
下午的時候,人事部的社保專員和張建樹坐廠車出了門。張建樹跟李飛達打了個招呼,他忙不迭的說,“好,好。”看來他已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社保專員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女人,不怎麽愛說話,看上去嬌小單純,卻已是兩個孩子的媽。她很少有事做,每天除了上網,就是四處閑聊。反正整個寫字樓都是人浮於事。一路上,她一言不發,隻看手機。張建樹領她到體檢科,很幸運的是,給自己寫病例的女醫生也在上班。他上前把自己的來意一說,這個女醫生生氣的站了起來,拉開門,走到大廳裏來。大廳裏沒有什麽人,她攤開手,對著社保專員說:“你們要來問什麽,我寫的很清楚,我簽的名字,我會負責的。”
社保專員想不到醫生這麽有氣勢,她一下子措手不及,訥訥的說:“公司不是不信,隻是你這太簡單了,還有沒有……“
”有什麽,”醫生打斷了她的話,“如果你想要疑似職業病通知書,我現在可以開給你,但那樣我就要報到上麵去備案,安監局馬上就會來查你們的環保。你想不想這樣?你們廠現在是第一例疑似案例,我們想觀察清楚了再說。送他來住院,是你們公司的義務。你明白了嗎?”
“我請示一下。”社保專員無話可問了。然後她把電話打給了胡興旺,又把醫生說的話給他複述一邊。電話那頭的經理一聽,隻好說,那你們回來吧!
張建樹謝謝醫生,她嘟囔著說,你們公司真搞笑,轉身進辦公室了。
回公司後,張建樹直接去工作了。快下班時,他又被叫到了經理室。這次,胡興旺裝出了和顏悅色的樣子,親切的說:“我們也了解了,這個白細胞減少呢,也不是什麽大問題,你不要有什麽太大的負擔。公司呢,想把你送到市裏最好的大醫院去治療,費用用社保報,剩下的公司來出……“他笑笑接著道,”反正不會要你出一分錢,你看怎麽樣?”
“我要到職業病院去治。”張建樹不為所動,他已看出了公司的鬼把戲。
“那你這樣要求,也沒辦法。”胡經理收起笑容,露出冰冷的嘴臉,“你先下去,公司研究一下,到時通知你。”
張建樹走了,胡興旺又打電話給李飛達,“達哥,你勸一下你那個手下,讓他不要去職業病院住院,別的地方哪都行。”。
“這個我不好勸啦!”李飛達精的很,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去碰釘子。
胡興旺掛了電話,靠在椅子上,無奈的說:“隻有送他去了,還能怎麽搞呢?……”他裝腔作勢的幹笑了兩聲,看看辦公室的其他經理,可沒人接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