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張建樹平靜的工作,生活,似乎和以前沒什麽兩樣。他不去想那些煩心事;知道點端倪的同事也絕口不提那些事。他的胃口好了一些,但人卻變瘦了一點。在車間裏他依舊認真幹活,隻是在無人的時候會突然沉默發呆。李飛達也裝著什麽也不知道的樣子,但是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指使人了。就連年終總結,他也沒敢直接叫他執筆,而是利用小美來求張建樹。看著女孩子在自己麵前撒嬌、央求,張建樹隻有去指導她完成這項工作。並教給她不少寫公文的格式,方法……公司正在籌建新的部門,由一個生產經理牽頭,從各個部門抽調人才,很多人削尖腦袋想進去。老樊不知從哪兒聽到消息,說經理想要張建樹過去,可李飛達暗地說你不看好新技術,年紀又偏大,就推薦別人去了。張建樹隻是笑笑說——他可算說了一句真話。


  下班後,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兒子講故事。為此,他從閱覽室借了關於中國古代神話的書,但是小家夥沒堅持到一周,就不想聽了。張建樹歎口氣,也好,萬一聽習慣了,還挺麻煩。老婆那裏,張建樹偶爾也發個微信,她好半天才回,也是寥寥數字,“還好”,“正忙”之類。休息的時候,張建樹在陽台看書,聽音樂。冬天和煦的陽光照下來,多麽溫暖美好。可他不經意看到光芒下的手臂,那幾條血管怎麽現出黑色,皮膚上還有幾粒紅點,這——以前好像不是這樣?肯定是有問題的,他這麽想。憂慮馬上爬上心頭。用心營造的快樂蒙上了陰暗的色彩。


  他還用業餘時間寫了兩篇專業的技術論文,發給了相關雜誌。很快,雜誌社發了采用郵件。幾天後,又收到了稿費一百多塊。在郵局兌到錢後,他去商場給兒子買了一個棕色的小熊。晚上,他收拾好了行李,第二天便帶著小熊踏上了歸家的旅程。


  這一次,張建樹請了十天假,加上五天年假,可有三周的時間。擱在往年,李飛達是不會批這麽多假的。今年,卻拍拍張建樹的肩,說他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一下,陪陪家人。張建樹買的是加班車車票,今年回去早點,勉強搶到了座位票。往年都是站票,在擁擠不堪的車廂裏,別提多難受了。張建樹獨自坐在那裏,任憑車廂裏嘈雜的人聲和汙濁的空氣包圍自己,他都一動不動的看著窗外。房屋、樹木、山川、河流,飛快的從眼前晃過;黃昏的落日,暗夜裏城市的燈火,越來越重的寒氣……每年都是如此。往事曆曆在目——從青春歲月的出走到落魄中年的還歸,人生不過是幾個來回。隻是這一次少了期盼和激動,多了惶惑和憂慮……


  終於——下車了。


  北方的冬天,蕭瑟而寒冷。正是大寒左右,連空氣都是冰涼的,細碎的風吹得頭皮都疼。張建樹跟著人群走到站外,出租車,中巴攬客的吆喝聲不絕於耳。他一言不發,徑直走向老地方,回鎮上的破中巴車已然等候在那裏。賣票的胖女人老遠就在招手。半個小時候後,張建樹在車站下了車。回家打開門,冷冷清清,乳白色的地板散發出寒意。他到各個房間轉了一遍,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一會。老婆打工未歸,已經和她說過,但她愛理不理,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孩子放了寒假,和母親在鄉下的老家。他打開太陽能熱水器洗了澡,洗了衣服,然後收拾些東西,出門回老家去。


  下樓的時候,有人用狐疑的目光看他。房子已經買了六年了,孩子也六歲多了,可自己在家裏的時間統共不到六十天,這些鄰居他幾乎不認識一個。回家的主路早已鋪上了水泥,窄窄的路麵像一條灰白的帶子扔在山嶺之間。不時,有摩托,小車通過,那些咋一看陌生,仔細一辨依稀可認的麵影,卻不曾為這個踽踽獨行的人停留。盡管二十年前,他是個人人讚歎的學霸,家家羨慕的三好學生。時間慢慢改變了容顏,也慢慢改變了人心。張建樹從來沒像今天這樣感慨過。當他走到一段上坡路時,追上了一個推著自行車的老人。那個老頭轉過頭,張建樹認出了他,說道“大海叔,上街啦!”


  “哦,”老頭愣了一下,“這不是小樹嗎?回家過年啦!咋走路嘞,還沒買車啊!“這老頭以前在村裏最窮。自從兩個兒子——一個在工地上當包工頭;一個在廣東賣獸藥,賺到錢,買了車開回村過年後,見了誰,說不到三句,都要問別人是否有小轎車。

  “是我,叔。”張建樹說,“你身體還硬朗啊!”


  “沒你爸爸的好,你爸爸比我大兩歲,還能種田砍柴。”老頭繼續說,“我和你嬸現在都不做事了,要到大城市給小喜(他小兒子)看孩子,他忙的很,天天開著車到處跑……”老頭最後又問:“咋不買輛車呢?現在這路多方便。”


  “哪有錢啦!”張建樹沉聲說,“打工養家糊口都不容易……”


  “哦,”老頭看他不像說謊,“那你混的——那慢慢地以後都會有的……”


  “我先走了,叔,你慢點。”張建樹不想和他說下去,加快腳步。


  老頭子因為說話分散了力氣,開始喘起氣來。


  不知從何時起,連曾經樸實的老人家也變得勢利起來。等張建樹走完這個上坡後,老頭已被落下好遠了。到老頭爬完坡,張建樹已從水泥路向東拐上了一條位於山崗上的土路。土路七八百米長,兩旁都是長滿鬆樹和櫟樹的緩坡,盡頭就是老家——坐落在山下,水邊,田野旁的幾間陳舊瓦房。這條坎坷的土路,張建樹不知走過多少回。前麵的路中間,蹲著一個穿的圓滾滾的孩子,正在地上玩石子。那小小的黑色的身影專注而孤獨,他聽到腳步聲,抬起頭,不滿的叫道:“爸,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啊?我都等你好久了。”


  張建樹看著兒子微微發紅且有些皴裂的臉蛋,明亮的含有嗔怪的眼睛,以及臃腫可笑的衣著,突然一陣心酸,兒子以前都是老婆帶的,隻聽他媽媽的話,和自己關係疏遠。現在卻來接自己,他柔聲說:“爸爸火車晚點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爺爺奶奶呢?”


  “奶奶在做午飯,爺爺在山上砍柴。”小男孩邊說,邊用目光去掃張建樹腋下夾著的小熊。“這是給我的嗎?”他又試探著問。


  “是的。”張建樹笑著把熊遞過去。“你喜歡嗎?”


  “喜歡。“小男孩用紅腫的手接過去,把臉貼在小熊頭上高興的說。“我能抱著他睡覺嗎?”


  “可以,我已經洗幹淨了。他以後可以陪你。”張建樹若有所思的說。


  “那他叫什麽名字。”孩子繼續問。


  “不知道,也許叫泰迪吧!”張建樹牽著孩子的手往回走。


  “哦,”孩子說,“我想給他再起個名字。”


  “好啊!那叫什麽?”


  “就叫熊三。”孩子說,“我早都想好了。”


  “那你是不是天天在看動畫片。”


  “沒有啊!”孩子分辯道,“奶奶家裏的電視收不到幾個台。”


  “你爺爺在哪砍柴。”張建樹換了話題。


  “就在前麵。”孩子扯著嗓子喊,“爺爺,我爸爸回來了。”


  一個粗短的聲音“呃”了一聲後,從路旁的櫟樹林裏走出一個六十多歲的矮胖老頭,滿臉胡茬子,頭發有些花白。他一手拿著把短鋸,一手握著把鐮刀,敞開著外套,裏麵隻穿了件舊毛衣,身上粘了不少草渣和木屑。


  “爸,我回來了。”張建樹衝著老頭叫了一聲。


  “哦,車上人多不多。”老頭是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找不到什麽話要說。


  “多,要過年了,哪兒人都多。”張建樹走過去,幫老父親撣掉衣服上,甚至是頭頂上的碎渣。“爸,你不冷啊?穿這麽少。”


  “不礙事,不礙事。幹活哪會冷。”兒子突如其來的親切舉動,讓他心裏起了驚慌。


  “爺爺,爸爸給我買了小熊。”小孫子的話解了圍。


  “好,好……”老頭說,“我們回去吃飯。看你奶奶飯做好沒有?”


  三個人沿著土路走著。樹林傳來山雀的啁啾,瓦藍的天空上一隻鷹在盤旋,路邊的雞發出機警地咕咕聲……冬天正午的太陽開始散發出溫暖的光,一縷炊煙在眼前升了起來,裏麵似乎還夾雜著未燃盡的柴草,兩條狗——一黃一花轉過屋角,搖頭擺尾的衝了過來。兒子大聲叫道:“小黃,小花……”狗子激動的在腳邊嗯嗯直叫,來回奔走。老媽手裏捏著鏟子,係著花圍裙出現在路的盡頭……老家到了。

  午飯當然是豐盛的。冬天的農村是最有功夫弄吃的季節,何況又近年關。幾個菜都是張建樹從小都愛吃的。如果要問那些走南闖北的人,天下誰做的菜最好吃,肯定大部分人會說自己的媽媽。張建樹也是一樣。但他吃了兩小碗,便放下筷子。老兩口暗暗交換了一個擔憂眼色,屋內的空氣有些沉悶。飯後,老媽催促張建樹去睡一會,張建樹卻說不累。他帶著孩子在院子裏曬太陽,領著他到田野裏散步。麥子現在也沒人種了,田裏隻剩灰白的稻茬,偶爾有一塊油菜地,露出醒目的綠色。兒子嘰嘰喳喳的問這問那,兩隻狗子在前麵瘋跑……冬天午後的田野,沒有遇到一個人。


  後來,他又帶兒子去山上幫父親砍柴。自家的自留山上有幾片櫟樹林,父親把樹鋸倒,再分成小段,用手扶拖拉機運到鎮上賣,或者扛到家裏去燒。幾乎整個冬天他靠做這種事來補貼家用。黃昏,他又和母親一起去菜園挖菜,聽她講村裏的家長裏短。晚飯後,他又在堂屋裏燒起火爐,給孩子洗澡換衣,伺候他睡覺。張建樹這種充滿關愛、溫情的舉動,父母看在眼裏,卻驚在心頭。老頭看著電視,把台換來換去,沒有一個節目合他的意;老太太走來走去,好像有東西忘在什麽地方找不到。他們不時的相互看看,都有一個相同的念頭:兒子肯定有什麽事在瞞著自己……


  張建樹看著爐子裏紅紅的火苗,慢慢地睡意昏沉。“樹啊,累了到床上去睡。”他耳邊想起母親的低語。“哦”,張建樹迷茫的站起來,走進西側的房間。老屋久無人住,散發一股黴味,隻有被子曬過,留有陽光的餘息。本來,他想和兒子一塊睡,哪知孩子不願意。他一個人躺在這熟悉的床上,不由自主的想起往事……不一會,他聽到房門吱的一聲,母親輕輕地腳步走過來。“媽,”張建樹叫道,伸手拉亮電燈。他知道今天不知不覺流露的表情,已經引起了父母的不安。


  “哦,你還沒睡著啊?我來看看你蓋好了沒有?”老太太在床邊坐了下來。


  “我這麽大了,還叫你蓋啥被子,我自己會照顧自己的。”張建樹埋怨道,“你們也早點休息,忙了一天了。”


  “再大,在父母麵前都是孩子。”老太太不容置疑的說。


  張建樹不作聲,但看到老媽欲言又止的樣子,隻好問:“媽,你有話就說嗎。”


  “沒什麽。”老太太有些慌亂,但她終於下定決心,聲音顫抖著說:“娃呀,你是不是有啥事瞞著我們?看你今天回來都瘦多了。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啥事不要擱在心裏,要說出來啊?”


  “媽,我沒有什麽事。”張建樹哄老太太,輕聲說,“坐車累了,睡一覺就好了。”


  “咋沒事,看你這個樣子。”母親數落道,“你這個孩子從小都心思重,什麽事都悶在心裏,一個人扛。爸媽又沒本事幫到你……”


  母親傷心憂慮的神情,讓張建樹心裏很不好受。他故作輕鬆的說:“媽,看你說哪去了,你對我們的義務早都盡完了,是我們自己沒有做好,現在還要你這麽操勞,過的這麽辛苦……”他說不下去了。


  “我們有啥苦,有吃有喝的。隻要你們過好了就行了。”老太太話鋒一轉,試探著問,“你和麗萍——出了什麽事了?是不是還在鬧矛盾。”


  張建樹知道母親拐彎抹角,最終還是擔心他和妻子的關係,擔心他的小家庭。


  “也沒什麽,不過是些家庭矛盾。媽,這些事我會處理的,你還怕我找不到媳婦啊?”張建樹故作輕鬆的說。


  “哎!”老人家輕歎一口氣,勸道,“你給媳婦多說點好話,一家人還是要和和氣氣過日子,該忍的就忍一下,有啥大不了的。”


  “媽,我知道了。”張建樹嘴上這麽說,但在心裏卻明白:當兩個人精神的厚薄,物欲的高低越離越遠時,勉強在一起,隻有無盡的痛苦。何況,自己以後的路會越來越難走。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不願要任何人的憐憫和犧牲。


  “那你明天帶著熙熙去看一下你老丈人。”母親接著說。

  “過幾天再說吧!”張建樹敷衍道。


  “明天就去,我抓兩隻老母雞你稍過去。去的越早越顯得尊重,給她父母多說些軟話……”母親在一邊苦口婆心的勸。


  “行,行,媽。你去休息吧!”張建樹看到母親布滿皺紋的臉,心軟了。


  母親幫他掖掖被子,磨蹭了一會,囑咐他蓋好,不要冷著。然後關上燈,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張建樹聽到父母在細細的低語,小聲的歎氣……他們終究不能放心。鄉下的夜是真正的夜,黑的幹淨,純粹,一絲不苟。它粘稠的裹在你周圍,壓迫你的意識。不像城市的夜,黑的模糊,猥瑣,似是而非。即使關了燈,沒有光線,也能看到一切。張建樹思緒萬千,以為自己會輾轉難眠,哪知一不注意,便沉入到黑暗的夢鄉。他睡著了……


  公雞的啼鳴終於在張建樹的意識深處撕開了一個口子,他聽到外麵的鳥叫聲,還有父母壓低的交談,以及兒子清脆的童音……他睜開眼,看到破舊的木窗透過幾縷陽光。他徹底睡醒了,靜躺在床上,感受這早晨久違氣息。兒子咚咚的腳步聲近了,後麵傳來母親小聲的斥責:“莫進去,讓你爸爸再睡一會。”但孩子還是猛地推開門,大叫道:“爸爸,快起來,天都很亮了,起來陪我玩。”


  張建樹老丈人住在縣城邊上的一個村子裏。以前也是靠種地為生,不過近幾年城市擴張,村裏的地征了一部分,剩下的也就將就種種菜什麽的。日子過的比一般農村人要富裕悠閑,同時他們也滋長了傲慢,不大瞧得起他們這些山裏人。就像張建樹的老婆曾經以尖刻口吻說的那樣:張建樹是趕上了好時候,不然以他的條件想娶她們村的姑娘——想都別想。但張建樹不以為然,自己除了錢少點外,別的條件——他還是很自信的。他也不相信所有的女人都隻認錢。可這些道理他也不屑和她理論。老婆是用來哄的,不是用來教育的,不然蘇格拉底的太太會是世界上最明白事理的人。張建樹盡管有書呆子習氣,這一點卻也是明白的。可從有孩子後,為了生活兩地分居,聚少離多,也不知發生了什麽,語言變得蒼白無力了。後來,除了孩子,兩人竟然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往往在電話兩頭沉默良久,找不到可說的話,又都不好意思先按下結束鍵……這種生活越來越難過了。


  當張建樹帶著兒子站在老丈人家門前時,已經快十一點了。這是個兩層樓帶一個院子的建築。熙熙用手拍打院子的鐵門,大聲的叫姥姥。一個六十出頭的老女人木著臉打開門,這就是張建樹的丈母娘。張建樹趕緊叫“媽”,孩子也親熱的叫“姥姥”。但是丈母娘隻是冷淡的應了兩聲,走到院子角落去喂雞。張建樹把買的煙酒拿到堂屋,看到老丈人在看電視。這個瘦小的老頭倒還算客氣。他問問外孫的學習,問問女婿的工作,閑扯幾句,不時看向門外,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張建樹知道老頭是個有點怕老婆的人,他在等丈母娘的態度。可是丈母娘沒現身。張建樹在心裏冷笑一聲,站起來,說:“爸,我有點事先走了。”


  老頭不知如何是好,說:“去哪裏,再坐一會嗎?”


  “不了,等熙熙媽回來了,我們再過來。”張建樹拉起兒子的手說:“跟姥爺說拜拜。”


  孩子卻問:“我們不在姥姥家吃飯嗎?我還想等表哥玩呢?”


  張建樹拽著兒子到了大門外,一條灰白的馬路通向不遠處的縣城。一陣小北方吹來,這裏比山裏要冷多了。張建樹告訴兒子,要帶他去吃肯德基,帶他去坐木馬,他才高興起來。父子兩人在路邊走不遠,一輛紅色的小車從旁邊慢慢駛過。孩子眼尖,說這是舅舅的車。可是車並沒停下來,隻傳來一聲模糊的童音。兒子說:“表哥在叫我。”


  張建樹沒想到老丈人一家一年比一年勢利,那麽老婆肯定也沒少受影響。老實說,對自己怎麽樣都無所謂,對孩子也這麽冷淡,確實讓他很氣憤。但他沒在孩子麵前說什麽。縣城也是一年比一年繁華,至少表明上,多了許多高樓大廈,連肯德基也肯紆尊降貴到這小地方了。孩子是最容易滿足的,隻要有吃有玩,他便不想別的,興高采烈起來。本來,張建樹也想叫幾個同學出來聚聚,轉念又覺無聊。他今天對兒子是無比寬容,他想吃啥,玩啥都隨他,他怕自己以後沒機會陪他長大。體檢的陰影總是像夢魘一樣無聲無息的纏繞著他。它會在你最快樂的時候,最忘形的時候,給予你無情一擊……

  太陽西斜的時候,張建樹坐上了回去的汽車,孩子靠在自己懷裏睡著了。他看著孩子紅撲撲的臉蛋,那長長的緊閉的睫毛,心裏充滿溫馨和感動。他悄悄吻了一下孩子的光潔的額頭,凝神呆望著夕陽下的原野。


  到站後,孩子也醒了。他們回到鎮上的家。張建樹打電話告訴父母今晚不回去了。母親高興的問,是不是兒媳婦也回來了。張建樹隻好說還要過幾天,其實他心裏沒數。兒子也抱怨,“媽媽啥時候回來啊?”孩子看著空蕩蕩的房間,也開始想媽媽了。張建樹鼓勵孩子要自立自強,小孩子隻能似懂非懂的點頭。兒子也算是個聽話的孩子,有吃有玩,漸漸的什麽都能忘記。現實也是這樣,不是孩子離不開大人,而是大人離不開孩子。


  隨後的事,並沒張建樹想的那麽糟糕。不幾天,老婆就回來了。賣了幾天衣服,穿著比以前時髦多了,人似乎也年輕漂亮了。雖然對張建樹態度冷淡,但對兒子極為溫柔,對家裏老人也禮貌周到,也沒對張建樹提以前吵架的舊賬。甚至對張建樹的收入也不在發出抱怨。隻有在兩個人親熱的時候,張建樹能明顯的感到老婆身體的僵硬,他們小心翼翼的維護著某種平衡。老婆對張建樹的消瘦,也產生過懷疑,問他怎麽啦?張建樹隻說工作累的,沒什麽。當有一次,老婆查看張建樹的手機,看到拍的體檢報告,問他怎麽回事?張建樹隻輕描淡寫的說小問題。老婆將信將疑,要他去看醫生。鎮上有個出名的老中醫,半閉著眼睛把張建樹的脈,又看看張建樹的白細胞計數,給他開了點中成藥。並說沒什麽大不了。張建樹知道,這個老家夥,什麽病在他哪裏都沒什麽大不了,反正他膽子大,死馬全當活馬醫。但這結果多少可以安撫一下家人。他自己也願意相信一切都沒什麽大不了。


  過年的時光過的真快。天晴著,又陰了,下雨了,下雪了,天又晴了……張建樹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和熱情。他幫父母提水,劈材,穿起舊衣服推車上街;帶孩子打球,放炮,教他釣魚;給老婆洗衣,做飯,陪她逛街……麵對親戚熟人的種種挖苦,冷漠,嘲諷,他也泰然處之。不知是藥起了作用,還是心態放鬆了,他又長胖了些,臉色也有了光澤。隻有一件事讓人難過:那位患病的同事去世了。他老婆用他的微信發了最後一次朋友圈……


  時間飛快,離家的日子近了,煩惱重又爬上心頭。有些事必須要作出安排。張建樹考慮了很多,問老婆有什麽打算?是繼續去賣衣服,還是像從前一樣在家帶孩子。老婆猶豫地問:“你的身體怎麽樣?”


  “誰知道呢?複查再說?應該沒問題吧?”張建樹說。其實,他對未來抱著悲觀的看法,暗地是甚至在山裏挑選埋骨之地……


  “那——我先在家帶一段孩子再看……“妻子猶疑的說。


  “好。”張建樹鄭重的點點頭。


  天黑下來,最後一班車十分鍾後要開了。張建樹背起行囊,準備下樓去。老婆喊兒子一起去送爸爸,他卻說不去,然後躲到床上哭起來。張建樹和老婆邁著沉重的步子下樓。一路上都沒說話。快到車站時,聽到那個胖女人的喊聲:“快點,最後一班到火車站的車,要開了……”


  張建樹轉過身,對跟在後麵的老婆說:“別送了,回去吧!兒子還在家裏呢!”


  老婆幽幽的歎口氣:“這種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快了。”張建樹上前輕輕的吻了下老婆冰冷的嘴唇——深情而莊重。然後也不回的上了車。而他老婆眼圈有些紅了。這個老實,簡單,幼稚的男人,其實什麽都明白。這個大膽的吻,是他對過去感情的告別。現實永遠是現實,無論你怎樣蒙住雙眼,它終究還是存在!


  哎!生活為什麽這麽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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