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職業病院就坐落在LC區的一個角落裏。這是一家規模不大的公立醫院。雖然這裏的建築看上去有些老舊,門庭也不如其他醫院豪華氣派。但這裏卻是市裏為數不多的擁有職業病診斷治療資格的醫院。大部分工廠的員工想做跟職業有關的體檢,都會到這裏來。並且隨著政府和相關人群對職業健康的重視,很多工廠也開始主動送自己的員工來體檢。畢竟出了事故對誰都不好。
張建樹將近八點到了醫院門前。早晨,太陽還沒出來,他就起了床。帶好證件,一路搭公汽,還轉了一次車,終於在醫院剛上班的時間趕到了。他抬頭看了看大門上的醫院的名字,深吸了一口氣,走進了醫院大堂。他的麵容有些灰暗,雙腿有些酸軟,內心有些忐忑;但他的理智告訴他:存在的東西就是存在的東西,覺不會因為你捂住眼睛就會消失。
他很容易的就找到了體檢的地方。三樓的體檢科的一處玻璃房間裏,醫生和護士已經陸續到崗。幾個體檢的人在窗口探頭探腦。張建樹也走過去,看貼在那裏的流程規範。有幾個人在一邊填表,張建樹也湊過去想看看。一個戴藍色口罩,頭上頂著瓦片狀護士帽的年輕護士問他:是要體檢嗎?張建樹回答是。護士要他把身份證,廠牌給她看看,然後拿出表格讓他照樣板寫。張建樹像答題樣認真填寫,平時飄逸的字,今天好像火柴棍。在危害因素這一項時,他又去問護士。護士叫他工作中接觸到什麽就寫什麽。玻璃上貼了一張紙,上麵全是職業危害物質。這麽多,張建樹寫下:粉塵,噪音,白電油,酒精,洗車水……他打了省略號,因為有些不常用東西確實叫不出名字,隻知道用途。寫好交給護士後,護士看一遍,要他對著電腦前的攝像頭照相。後來,給他好幾張單子,叫他去交費。張建樹剛下樓,就有一大群穿工衣的人由廠裏帶來例行體檢。他們大聲喧嘩,神情愉快,和那些自己前來的體檢的人,愁眉苦臉的樣子大為不同。
張建樹在一樓收費處繳費後,拿著一疊蓋了戳的檢查單,去各處檢查。雖然項目很多,卻不用按順序,看哪個窗口人少,就去哪兒排隊。檢查的時候,張建樹都懷著緊張,擔憂的心情,小心翼翼的配合著醫生的工作,試圖從醫生細微的表情中判斷結果的好壞。一至於醫生叫他再重複某一個動作,他的心馬上就揪起來。大約一個多小時,所有的項目都做玩了,可結果並不會馬上出來。他去體檢科窗口問,回答是下午四點半以後來拿體檢報告。
時間還早的很,他哪也不想去,就坐在休息區的冰冷的椅子上等。這時他看到兩個眼熟的身影,而那兩個人也看到他,向他走過來。這是車間的其他班組的學徒,從技工學校招來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經常見麵,偶爾也說兩句話,但是叫不上名字。三個人打招呼,相互一問,都是來體檢的。不過這兩個是離職體檢。在廠裏做了一年多,已經在休有薪假了,過兩天都辦離職手續了。問他們為什麽不做了?那個高個子說,沒前途,又髒又累,不如趁年輕去幹自己喜歡的事。如果是兩天以前,張建樹說不定會勸他,讓他不要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的學好技術,才能有所作為。現在他隻是點點頭,附和道——那也不錯。另外一個又黑又瘦,性格靦腆,有點像個女孩子,他是家裏人讓他回去跟一個親戚學室內裝修。他們兩個也做完了所有項目,來看什麽時間能拿結果。當一聽要等那麽久,高個子說要去會一個朋友,讓他的同伴代取,就走了。
隻剩下兩個人後,沒人說話了。張建樹表情凝重的看著自己前麵的地板,坐在旁邊的學徒偷偷地看了他幾眼,小心的問:“師傅,你一直這麽嚴肅嗎?”
張建樹愣了一下,隨後勉強笑道:“你怎麽這麽認為呢?”
“我和阿凱(張建樹白班學徒)住一個寢室,”他說道。
“哦,”張建樹溫和的說:“你們背後認為我很古板,很嚴厲是不是?”
“有一點。”這個學徒不好意思的笑笑,私下議論師傅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不過,”他又說:“你的才能和人品大家都是很佩服的。”
張建樹暗暗地有些感慨,看來這些九零後們並不都像有些人說的那樣——渾渾噩噩,不知所雲。兩人在這個地方待了一會,慢慢地感到沉悶。張建樹覺出還是出去轉轉才行。他問一下這個學徒,他也願意。於是他們一路往前走。二十多分鍾後,他們進了一個公園,在湖邊的一條石凳上坐下來。湖裏有魚掀起波紋,還有兩隻黑色的水鳥在遊來遊去。他們閑聊起來。不久,張建樹就知道他的名字叫馬貞。光聽名字,很多人第一反應以為是女性。他也曾為此苦惱過,不過,很快也就想開了。他的老家就在鄰縣,和這裏相距不過四五十公裏,卻比這裏落後一個時代。他的父母靠種些菜為生,很辛苦的。他上麵有一個姐姐,他出生的時候,因為是個男孩,家裏都很高興,他們哪裏重男輕女的思想是很嚴重的。可是,他好像有些先天不足,經常生病,又瘦又小,連父母都認為他不可能長大,又給他生了個弟弟。誰知他生命力頑強的很,磕磕絆絆的長到初中畢業,成績是一般的,父母花點錢讀了技校。畢業後被批發給工廠,他雖能吃苦耐勞,但工作環境他卻有些吃不消,和家裏一說。父母從沒指望他什麽,隻要他能好好活著就行,於是他辭工去和一個親戚學裝修。
馬貞在講述自己的事時是很平靜的,絲毫看不出他遭受過磨難。他那弱於同齡人的身體和強於同齡人的精神,使張建樹對他產生了同情和好感。兩個人時而說兩句話,時而沉默不語,都沒感到不自在。張建樹看著眼前公園裏的景色,想到了七八年前和老婆來過。那時,兩個人還沒孩子,有空就到附近的公園,大超市閑逛。如今,為了生活分隔兩地,漸漸變得陌生和疏遠。不知道她要去哪兒打工,走了沒有?他想打電話問問,想起昨晚的絕情,他心腸又變硬起來!
時間慢慢流逝。中午的時候,馬貞悄悄地去買了麵包和水,遞給沉思中的張建樹。張建樹沒什麽胃口,本要推辭。但看到他的目光,還是接過來,一點一點的吃起來。陽光和煦,讓人昏昏欲睡。他們兩個真的趴在石桌上打起盹來……
下午四點多,他們又回到壓抑沉悶的體檢科休息區等待。對麵辦公室裏打印機吱吱的吐出一張張檢驗報告,醫生和護士正在忙碌。張建樹的心懸的高高的,不知道馬上會是什麽結果?就像一個等待宣判的人那樣,他強壓著內心的緊張。看看周圍,隻有三四個人,臉上的表情就是毫無表情,難道他們就不忐忑?連旁邊馬貞也是一臉淡然。看來社區醫院的檢查,已經預先擊打了自己的神經。護士開口叫道:“你們那幾個等結果的過來。”
張建樹的心砰砰的響。他報上名字,護士從一堆體檢報告中抽出一份,遞過來。張建樹接過來,走到一邊。他看到報告封麵上有自己的名字和模糊的照片,他暗吸了一口氣,打開一看,報告結果頁麵隻有一行字:白細胞計數偏低(後麵是一個數據)。結論是:複查。處理意見是:1、可繼續從事原崗位工作;2、白細胞偏低,建議近期每隔1-2周來我院複查學常規,連續複查3次。
張建樹把這幾個字看了好幾遍,嘴角露出無奈的苦笑。果然,人生不會有僥幸。好在——他回過神來,數據比在社區醫院高不少,離正常值不太遠。可能,上天還留了一些時間給自己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他心裏稍微輕鬆了些,又看後麵那些具體的檢查結果……
“師傅,怎麽樣?”馬貞在問。
“哎——”張建樹歎道:“有些問題。”他把自己的報告給他看。
“你的怎麽樣?”張建樹也問。
“都是些老問題。”馬貞答道。同時讓他看自己的報告
張建樹翻到第一頁,看到列了好幾項指標超標,特別寫了心髒的問題,建議到大型專科醫院去複查。關於職業方麵的卻都沒問題。張建樹沉默的把報告還給馬貞,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而馬貞卻笑笑說,沒什麽大不了,多少年都這樣過來了……
張建樹想說點什麽,可又找不到話。隻問他代取的報告如何?拿出來一看,那個學徒倒是一切正常。
張建樹看窗口人少,拿著報告去谘詢護士。他用小心試探的口吻說:“你好,你看我這個數據離正常值不遠,差不多,那是不是……”
護士抬頭看了他一眼,又瞟一眼他手指指的地方,以為他不想來複查了。以前,她也遇見過不重視自己職業健康的人。對所有的結果無動於衷。
“差一點也是差啊!數據是有波動的,你不要掉以輕心,複查是必要的……”
“知道,知道,”張建樹不停的點頭,“我是想,快過年了,年後來複查可以嗎?”他想到對兒子的承諾,一定要回去過年。
“哦,可以,什麽時候來都可以。”護士溫和而肯定的回答。
在回程的公交車上,張建樹和馬貞並排而坐,他們都沒說話。正是下班高峰,車走走停停……整車人似乎都處在一種孤獨麻木的狀態。太陽消失在樓群後麵,短暫的黃昏一瞬而過,路燈次第亮起……南方紙醉金迷的夜晚開始了。
快到七點,他們在工業區路口下了車。張建樹邀請馬貞去吃碗麵,馬貞同意了。這個小麵館做的麵味道不錯,價格當然也貴點。張建樹隻有在犒勞自己的時候才來吃一碗。這兩天自己的內心混亂而痛苦,連吃飯的胃口也沒有,他希望那美味的麵能幫幫自己。兩個人相對坐在小桌前,邊吃邊說著話。麵似乎沒以前好吃,張建樹還是一點點的吃完了。他們互加了微信。在二樓樓梯口分手時,馬貞說:“師傅,有空到我們那去玩,我家門前有一條江,可以釣魚,什麽時候去給我發微信。”張建樹說了謝謝,以後再說,就上四樓去了。
人生中總有一些擦肩而過的人,給你肯定和溫暖,讓你感到生活還沒那麽糟糕。馬貞這樣一個瘦弱堅強的年輕人,一下子對張建樹產生了微妙的影響。也許他的讚揚並不深刻全麵,也許他的樂觀堅強帶有無法言喻的無奈。但是生活不就是這樣嗎?沒有什麽是完美的,接受這樣的現實,才能放下執念。
我的執念是什麽呢?張建樹坐在孤獨溫暖的小屋裏冥想。正如馬貞他們那些學徒所說的那樣,我的才能和人品都是很好的,至少在車間的一百多人中間,都是出類拔萃的。可為什麽得不到重用呢?僅僅是李飛達的蓄意哄騙和壓製嗎?不全是,至少在自己心裏:在品德上不願意隨波逐流去經營人際關係;在能力上總以為金子的光芒是蓋不住的,千裏馬終究會遇到伯樂的;結果光陰一天天過去,一事無成。在婚姻中,自己人品道德,甚至長相都是不差的,按道理來說,這種人該是搶手貨,最後老婆卻說嫁給自己是瞎了眼睛。而一些油嘴滑舌,朝秦暮楚之徒,女人多的很,都爭著搶著要。哎!生活要怎樣理解才對呢?看來人生的牌不得不重新洗一洗了……
電話鈴聲突兀的響起……他掏出手機看是老媽打來的,趕緊回撥過去。話筒裏卻傳出兒子歡快的聲音:“爸爸,給我講故事?”
“熙熙,爸爸電話裏麵講要花好多錢的,”張建樹聽到兒子並沒有因為他媽離開而難過,心裏安慰不少。“你媽媽呢?”他想從孩子嘴裏套點信息來。
“我媽媽去到小姨那賣衣服去了(他小姨在市裏開了家服裝店)。”孩子一本正經的說,“你不知道嗎?爸爸。”
“知道,我隻是想問一下,你想你媽媽嗎?”
“有點想,”孩子聲音低了一點,隨後又自豪的說:“媽媽說掙了錢,帶我去吃好吃的,玩好玩的。”
“兒子,什麽是好吃的,什麽是好玩的?你不要老想到這些,不要和別人比這些,要好好學習,以後才會有出息。知道嗎?”
“知道。”孩子情緒沒那麽高了。
“你今天讓奶奶給你講故事,明天我給你申請個QQ號,我在電腦上用視頻給你講,好不好?”張建樹安撫道。
“好啊!”孩子一聽到電腦,立刻高興起來。
“那你把電話給奶奶。”張建樹說。
在電話裏,張建樹和母親又談了幾句。知道老婆一大早就坐車走了;知道母親接送孩子,買菜做飯都沒問題。張建樹暫時是鬆了口氣,至於那些話外音,暫且不去想它了……
稍晚一點,下班了。沸騰的聲音頓時響起,人似乎沒那麽孤寂了。一會,老樊敲門進來,還有令外兩個人,這些都是比較處得來的同事。他們看了張建樹的體檢報告,賠他聊天,安慰他沒什麽大不了,現在什麽都不要想,先好好過年,明年來了再說……張建樹送走他們以後,就洗刷上床……。
外麵起了冷風,吹得鋁合金的窗框咚咚的響。張建樹靠在哪裏,手裏拿著本【昆蟲記】看起來。這本書在桌上很久了,可是從沒看完過。這次他讀了幾頁,陷入了思索……昆蟲的世界隻有簡單的欲望,簡單的快樂和痛苦,為什麽人要這麽複雜,要想這麽多呢?除了徒增煩惱,什麽也不會有。而自己是否也應放開呢?他又看到那些專業書籍,有空要把一些有用的技術整理一些,寫一些發到專業雜誌上去,不要埋沒了……
時間是多少,他也不知道。當眼睛睜不開的時候,他就睡了。夢多的很,混亂的思維攪得根本睡不好,人整晚都在半睡半醒中。他不止一次的提醒自己,不要想那麽多。但不可遏製的思緒在夜晚總是頑固的來侵擾,他用最後的理智提醒自己——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