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天八個鍾總算是過去了。張建樹向車間主管李飛達請了明天的假。李飛達很爽快的答應了,堆起虛假的笑容,叫他不要有心裏負擔,好好休息,沒什麽大問題的。晚上他沒去加班。如果從打工開始,把加班的時間換算成公務員的工作時間,怕是可以退休了。雖然工資會少些,但顧不到這麽多了。吃飯依舊是沒有胃口的,他胡亂的扒了兩口,把餐盤丟給老樊就回宿舍了。老樊叫他明天開自己的車去。老樊的工資比張建樹的高些,買了一台二手車練手。“我這技術開不成。”張建樹說。老樊又說叫老吳(另一個同事)開車送。“算了,他上夜班那麽辛苦。”張建樹拒絕了朋友的好意。在宿舍裏,他關上門坐著。他想把自己的不幸告訴妻子,可是發過去的視頻卻無人接聽。“她還在生我的氣。也好,哪一天我沒了,她不至於太難過。”張建樹憂鬱的想,“還是不要讓她知道的好,徒勞讓多一個人發愁,於事無補。還是一個人抗吧!”他內心老是有黑暗的想法,好像不久就要像他去看望的那個同事一樣。


  屋裏很快暗了下來。南方的冬天並不冷,可是天黑的時間似乎比北方還快。他站起來把燈打開。溫暖的光亮稍微減輕了他的痛苦。他想找一個人來聊一聊。打開電話聯係人,一個一個名字看下去,想著和他們的關係,想著有多久沒有聯係了。最終他收回試了幾試的大拇指。再看微信……他翻來翻去,始終沒有發出一個字。他無力地垂下胳膊。人與人之間沒有完全的真正的理解,人心隱蔽的欲望和苦痛也不可能分擔。那麽軟弱的傾訴和模糊的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算了,還是給老媽打個電話吧!當然不是為了訴說自己的病痛,他早已學會了報喜不抱憂的遊子法則,隻是想問問父母身體還好嗎?他找到自己老媽的電話,醞釀一下情緒,剛要撥過去,電話鈴卻響了。正是母親的電話,難道真的是母子連心。張建樹的心抽了一下。他掛掉後又撥過去,多年都是這樣。家裏的話費貴,他從來都是回撥。


  “媽,吃飯了嗎?”張建樹趕緊說。


  “吃了,吃了,”聽筒傳來母親親切的聲音,“樹兒,你們哪冷不冷啊?要多穿點衣裳啊!”


  “不冷,媽,這個地方咋會冷嘞。”張建樹笑著說出不知重複多少次的答案。


  “哦——那就好,那就好。”從母親遲疑的哦聲中,張建樹聽出了異常。


  “媽,有啥事?”


  “沒啥事,沒啥事。”老媽含糊的掩飾著。


  “媽,有啥事你就說嗎?”張建樹佯裝不耐煩的樣子,他知道隻有這樣才能聽到下文。


  “你和麗萍(張建樹妻子)又吵架了……”母親小心翼翼的問。


  “沒什麽,媽,就是爭了幾句嘴。”張建樹問,“她和你說什麽了?”


  “也沒說什麽?”母親想盡量淡化矛盾,“她剛才打來電話,叫我明天去照顧熙熙(張建樹的兒子),說要出去打工。”


  “哦,”張建樹壓住內心的憤怒和悲傷,淡淡的說:“那你就去唄,中午讓他在學校吃,晚上接回來。等他大一些了,讓他住校,周末接回山裏去就可以了。所有的費用到時我打給你。”張建樹有一種交代後事的悲涼,“媽,你就辛苦點,誰讓你的兒子沒有本事呢?……”他講不下去了。


  “娃啊,你看你說這些做啥子。帶自己的孫子,還有啥話說呢?我明天早晨就去。你安心的工作,不要擔心家裏。你要對麗萍好一點,讓著她,兩個人趁年輕多打幾年工也好……”


  “知道了,媽。有啥事你給我打電話。你和爸要注意身體啊!我還有事……”張建樹不敢再多說了。


  “好,好,”老媽說出了千篇一律的結束語,“你也要注意身體,要多吃點,不要餓到了,在外麵要注意安全……”

  寂靜的空氣裏響起沉重的歎息。張建樹知道母親也不容易,去給自己帶小孩勢必引起其他兒媳的不滿,家庭的紛爭會讓老人左右為難,心力交瘁。如果家人知道自己目前的狀況,也許不會計較那麽多。可是,何必讓家人擔心呢?自己這麽大年紀,還是獨自承受吧!


  他一下想到了兒子,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他應該是受傷害最大的人。該和他怎麽說呢?他又一次撥了微信視頻,並且打算打到接通為止。很意外,響了幾下就接了。屏幕裏出現兒子胖乎乎的臉,他噘起嘴不高興的說:“爸,你不要打擾我做作業。”


  “作業多不多?”張建樹並沒因兒子不滿而生氣,親切的問。


  “咋不多,多的很。”小孩子誇張地說,把攝像頭在自己臉上晃來晃去的欣賞。


  “那要做多久啊?你媽呢?”


  “我媽?我媽在房間裏,“然後他扭頭大喊,”媽,我爸爸叫你……”


  “我和你爸沒話說。”從臥室裏飄來老婆的聲音。


  “我媽跟你沒話說。”兒子幸災樂禍的轉過頭。


  “哦——”張建樹沒有意外,接著問兒子,“那你跟爸爸有話說嗎?”


  “嗯,”小孩子想了一下,“我也沒有,但我有些問題要問你。”


  “什麽問題。”張建樹認真的問。


  孩子偏著頭想了一會,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忘記了。”


  “那以後想到了再問爸爸。”張建樹旁敲側擊的問,“你媽跟你說什麽沒有?”


  “有啊!”孩子興奮地說,“媽說要去打工掙錢給我,叫奶奶明天來帶我上學。”


  “那你同意啦!”


  “是啊,同意啦!”孩子天真的答。


  “那你以後要聽奶奶的話,知道嗎?你以後要做一個勇敢的小男子漢,知道嗎?“


  ”知道!知道!”孩子歡快的回答。他對脫離嚴厲的母親的生活懷有期待。接著他又問:“媽媽是到你那裏去工作嗎?”


  “是的。”張建樹用肯定的語氣。他怕孩子知道父母之間的裂痕,隻好說了假話。如果不是老媽電話裏說,他根本不知道老婆有去打工的打算。現在離過年剩一個多月了。


  “那你們過年可一要回來啊!”小男孩囑咐道。


  “兒子,爸爸會回來的!”張建樹動情的說。


  這時傳來一聲怒吼:“還在哪兒說,作業做完啦!”


  小男孩連忙說:“媽媽生氣了,我要做作業了。”然後就斷掉了。


  張建樹對著手機呆望了很久。打電話她不接,那麽發文字她肯定會看。是該攤牌了嗎?他遲疑了一會,等晚一點再發吧!他看了下時間,起身去打水。外麵起了細細的北風,有些冷。等他機械的洗完澡,出洗手間的瞬間,一種巨大的冰冷像閃電一樣擊中他,他咬緊牙關,調動所有的熱量去抗衡,可是太難受了,他一鬆勁,寒意籠罩全身。他不能自已的發起抖來。然後他瑟縮著,小心翼翼的掂著腳,輕輕地走進房間,關上門,飛快的躲進被子,壓得嚴嚴的,不讓一絲風鑽進來。但他依然全身冰涼,嘴巴發出“哆、哆、哆”的聲音,難受極了。過了一會,終於不那麽哆嗦了。他兩眼發直的躺了好久,體會棉被漸漸帶來的溫暖,連胳膊想拿手機也不敢伸出來,生怕一動就會重新掉進冰窟。難道這就是大難將來的前兆嗎?多年的打工生活損壞了健康,還是自己老了?他頭腦裏想起了剛出來打工的那段時間。年輕,充滿活力,冬天都是衝冷水澡,晚上就蓋一床透亮的劣質絲綿被,卻從沒感到過冷。而現在一年四季都洗熱水澡,反而越來越虛。那個時候……他臉上現出一絲潮紅,在他的腦海裏憶起了和自己老婆熱戀時的往事,那時的她是那麽的溫柔,漂亮,善解人意。粉紅的麵頰,雪白柔嫩的胴體……這一切都隨時光而逝了。張建樹身體一下子冒出了不少汗。他把被子掀開一點,那徹骨的寒意沒有了。他坐起身子,靠在床頭的牆壁上(鐵架子床是沒靠背的),思考著怎樣和老婆談談……

  “聽說你要去打工,是真的嗎?”張建樹想了半天,還是發出了這幾個字。


  “是的。”出乎意料,老婆很快就回了微信。


  “那孩子怎麽辦?”張建樹明知故問。


  “叫他奶奶來照顧。”接著又一條,“難道他奶奶不該帶嗎?”


  “那你去哪裏打工?”張建樹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又說:“都快過年了。”


  “到哪裏打工都行,要你批準嗎?”


  “我們是夫妻,總得商量下嗎?”


  “沒必要。你是怎樣當老公的?”


  “那你是不想和我們過了。”張建樹心一硬,打了這幾個字。


  “哼,那要看你們的表現。”


  “隨你便吧!”張建樹長歎一聲,把手機丟在一邊,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在現在的生活當中,像張建樹這樣兩地分居夫妻很多。大多都是出於經濟的考慮。畢竟,在打工的地方,孩子上學是個麻煩;房價又高買不起。隻好回到故鄉的小城,小鎮買房安家。夫妻一方(主要是女方)負責帶孩子上學,打點零工或打點麻將,等到暑假可能會帶孩子去老公哪裏玩一段時間,年複一年。男方則在外打工掙錢,每個月寄錢回去養家糊口。等到過年才匆匆回家。從倫理上講,這種生活方式是不人道的,會出現很多的問題。可是有什麽辦法,特別對一些普通的打工者而言。隻要大家想的開,相互體諒,基本上都能相安無事的過下去。張建樹自問,除了收入少點,沒有什麽對不起老婆的。外麵的世界那麽多的誘惑,這麽多年他從沒動心過。哎,我能守住欲望和道德,卻守不住家。能怪誰呢?放手讓她去吧!“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況且,她對自己是這樣的鄙視和冷漠,還勉強生活在一起還有什麽意思??


  可是,兒子……兒子怎麽辦呢?還有日漸老去的父母。這些都是必須要安排好的。他重又睜開雙眼,審視麵前的一切。淩亂,沉悶,又略帶溫暖的小屋;忙碌,辛苦,又平凡的工作,空耗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光陰。這到底是一種美德,還是一種的墮落。打著努力工作,隨遇而安的旗號,也許是某種形式的逃避。把希望寄托在明天,不過是失敗的借口。老婆說的沒錯。我盡什麽力了?我從來沒有按照自己的欲望去活過……對,我是一個不敢麵對殘酷現實的懦夫……


  一端意識到自己原來是一個軟弱的人。他難過的簡直想哭起來。案頭堆了那麽多世界名著,都是自己經常翻看的,可卻沒給自己帶來啟發;抽屜裏裝了那麽多累積的技術資料,也沒給自己帶來多大的價值,反而束縛了自己的手腳。早點放棄也許不會弄到現在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像一個發夢的人那樣,坐在那裏不停的亂想……後來,肉體的疲勞終於戰勝了心靈的悸動,他歪在床頭睡著了。半夜,他突然驚醒了,茫然的四處看了看,用力回想剛才的夢境……他又出了一身虛汗。慘白的燈光把他拉回到現實中,他脫掉衣服,把身上的汗擦幹淨,然後縮進被子裏,翻身向著牆裏,喃喃的說:隨他媽的去吧,萬事明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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