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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至暗時刻(下)

  謀斷星河最新章節

  無論哪個時代,醫生總是受人尊敬的,徐銳找到長坡先生的時候他正坐在一個小火爐旁津津有味地讀著書,小藥童蜷縮在被子裏睡得正香。


  因為徐銳獻計放棄所有傷員,又讓張佐烽想辦法把長坡先生騙出了傷兵營,長坡先生知道實情之後大為震怒,提著一把藥刀就要去找徐銳“理論”。


  徐銳哪敢見他,隻得把按照記憶連夜抄好的《醫學概論》拿給他消氣,即便如此,這幾日徐銳也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要不是為了徐方,打死他也不敢主動找上門來。


  掀開帳篷的門簾,長坡先生頓時被一股寒氣吹得回過神來,見來人竟是徐銳,頓時臉色一黑,把身子一扭,理也不理。


  徐銳走到長坡先生麵前,雙腿一彎,“咚”的一聲跪了下來。


  小藥童被那聲悶響驚醒,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望著他,長坡先生也是微微一愣,卻沒有表示,隻是等著他的下文。


  徐銳朝長坡先生拜下,鄭重說道:“徐方病了,是肺炎,求長坡先生救他一命。”


  長坡先生這幾日一直認真鑽研《醫學概論》知道徐銳所說的肺炎就是咳喘症,瞳孔微微一縮。


  他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而是問道:“你醫術如此高明,為何自己不救,反倒跑來求我?”


  徐銳道:“藥都給了肖進武,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是故隻能來求先生。”


  聽他提起藥,長坡先生頓時怒不可遏,“啪”的一聲將那本《醫學概論》重重砸在地上,見書占了露水,又心疼地趕緊撿起來小心擦拭了好幾遍,這才盯著徐銳咬牙切齒。


  “你沒有藥,難道老夫便有了?”


  徐銳一愣:“您的藥呢?”


  長坡先生怒道:“拜你所賜,都留在嶺東城了!”


  徐銳渾身一震,他的心髒仿佛被大錘重重敲了一記,渾身的力氣好像被瞬間抽幹。


  長坡先生由不解恨,冷笑道:“本來老夫的醫術雖沒有你的那般神奇,但至少也能控製幾日,等大軍出了流青山,再讓你慢慢製藥。


  可你心狠手辣,冷血薄情,竟將數千傷兵扔在嶺東自生自滅,連同老夫的藥也都留在那裏,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你如此自作自受,怪得誰來?”


  “哎!”


  徐銳聞言心中大痛,重重一拳錘在地上,臉色淒然。


  天下間最絕望的事就是明明知道事情的結果,也知道改變結果的方法,卻偏偏無力去改變,這段日子以來,徐銳已經不止一次地品嚐過這種滋味,如何能夠好受?

  長坡先生刀子嘴豆腐心,見徐銳滿臉絕望之色又有些於心不忍,說到底他對徐銳還是十分欣賞的。


  在他看來,這個小子除了有些薄情冷血,其他都是上上之選,特別是一身醫術出神入化,這幾日他越看《醫學概論》越覺得博大精深,早將徐銳看作是成就醫聖的不二人選,無數次為他誤入軍旅扼腕歎息。


  長皮先生搖了搖頭,歎惜一聲道:“罷了,醫者父母心,總是要去看看才知道情況,你去領路吧。”


  “啊?好好!徐銳謝過先生!”


  徐銳心中大喜,一縷希望油然而生,連忙拜謝。


  趁著大軍早飯的時間,徐銳將長坡先生引到自己的營帳為徐方坐診,自己則在帳外焦急地等待,隻是片刻的功夫,長坡先生便走了出來。


  見到他臉色鐵青,徐銳頓時暗叫不妙。


  果然,長坡先生衝他搖了搖頭:“你診斷得不錯,的確是咳喘,已經病入膏肓,若你還有仙藥自然一切好說,現在麽,還是準備後事吧。”


  “什麽……”


  雖然早就知道大概的結果,但隻要是人就有僥幸心理,徐銳一直期盼著長坡先生能夠創造奇跡,沒想到他反倒先判了徐方死刑,不禁呆立當場。


  長坡先生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帶著要小藥童默默離去,徐銳一把掀開門簾,衝進營帳,徐方正一邊咳嗽,一邊默默收拾東西,一見徐銳進來,連忙擠出一抹笑容。


  “少爺,您回來了?老奴馬上就好,等收了帳篷咱們就能上路,你先吃點東西。”


  徐銳一把搶過他手裏的被子打包整理,這才發現這段時間自己真是懶得可以,竟心安理得地把所有本該自己完成的雜物都推給了徐方。


  徐方固執地從徐銳手裏把工作搶了回來,自顧自說道:“少爺,人能活多久那是命,要做什麽事也是命,照顧少爺是老奴的命,少爺的命是這片天下,弄岔了老天爺要怪罪的。”


  徐銳身子一顫,像是泥雕一樣楞在原地,好半天他才回過神來,站起身子衝出了營帳。


  “那個刺客呢?”


  他拉過一個士卒喝問到。


  士卒見他臉色不善,心中一寒,連忙指了指角落,徐銳向他指的方向一看,見常樂果然蜷縮在角落裏,凍得臉色鐵青。


  徐銳放開士卒,走過去一把抓起被困成粽子的常樂,將他拖進一個帳篷,然後把裏麵的士卒都趕了出來。


  常樂凍了一整晚,雖說峽穀裏比山頂溫暖些,但還是被凍得奄奄一息,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見徐銳正冷冷望著自己,臉上忽然浮現一抹冷笑。


  “徐佐領,怎麽,終於忍不住要殺我了?”


  徐銳道:“我沒時間跟你多費唇舌,我問什麽,你答什麽,不許有半句假話,說清楚了,我留你一具全屍。”


  常樂盯著徐銳看了好一會兒,突然放聲大笑。


  “徐銳小兒,你以為常某做了你的階下囚就真的任人魚肉了?告訴你,老子入暗棋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想從常某口中套話,下輩子吧!”


  徐銳冷笑一聲道:“徐某手下,還沒有問不出的話,既然你敬酒不吃,就別怪我讓你嚐嚐手段了!”


  說著,徐銳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袱,裏麵除了幾瓶指頭大小的瓷瓶,還有一套恐怖的刑具,每件刑具都隻有手指大小,卻是猙獰無比,隻是看看都能讓人頭皮發麻,不寒而栗。


  這本是徐銳為崔家少爺準備的禮物,沒想到那家夥太軟,根本沒挨到這個禮物就全招了,現在正好用在常樂身上。


  常樂看見這些東西臉色頓時一變,但他仍舊硬著頭皮把頭撇朝一邊,毫不理會徐銳的威脅。


  徐銳也不說話,隻是默默地抽出了一根鐵刺,又拔開小瓶,沾了沾裏麵的藥水,然後冷笑著走向常樂。


  帳篷之外,不少士卒圍在一起,好奇徐佐領又要施展什麽奇術,但它們等來的卻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嚎。


  那聲音就好像殺豬時的絕望哀嚎,不,比殺豬還要慘上幾分,聽得人後脊梁發麻。


  梁同芳正好巡視各營,聽到慘叫便過來一探究竟,聽說是徐銳在審問刺客,立即興衝衝地鑽進了帳篷。


  隻是片刻的功夫他便從帳篷裏逃了出來,臉色一片慘白,聽說那一整天他都吃不下東西,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緩過來。


  慘嚎大約持續了一盞茶的時間,之後便成了斷斷續續的哭喊,最後又變成了哀求,等到大軍快要開拔的時候,帳篷裏已經沒了聲音。


  徐銳麵無表情地從帳篷裏走出來,吩咐幾個士卒去收拾帳篷準備開拔,士卒們進入帳篷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常樂已經斷氣,他的麵容極度扭曲,屍體血肉模糊,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屍體下更是屎尿橫流,臭不可聞,仿佛經曆了最恐怖的地獄之罰。


  個人在大勢麵前總是渺小的,大軍不會為了誰停下腳步,即便是徐銳也不行。


  徐方的病情惡化得很快,一路勞頓,加上風寒入體榨幹了他最後的生命潛能,到了進山的第五天,他終於再也走不動,倒在了徐銳的懷裏。


  他離開的時候很安詳,沒有任何遺憾,也不帶一絲怨恨,隻是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不停地嘮叨著,說自家的小子到了年齡,讓徐銳千萬要去找他,讓他代替自己照顧少爺。


  徐銳流著淚點了點頭,徐方心願已了,緩緩閉上了眼睛,帶著一抹微笑撒手而去。


  緣分總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在另一個世界裏,蘇活了十六年,但除了莫一個至交好友之外從沒有人走進過他的內心,可他剛到這個世界一個月,卻有太多的身影讓他留戀。


  就好比徐方,他不聰明,也沒什麽能力,完全就是社會最底層的炮灰。


  習慣了優勝劣汰的徐銳從未想過會為這樣的人犧牲什麽,可就因為他有一顆赤誠的心,竟然在潛移默化之間改變了徐銳對人和事的態度。


  不得不說,在徐銳成長的道路上,徐方這個小人物是一座不折不扣的豐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比楊渭元更加重要。


  和三狗一樣,徐銳將徐方埋在一個安靜的山澗裏,墓碑同樣是剛剛砍下來的半塊薄木板。


  夜晚,徐銳捧著那罐劣酒坐在徐方的墳塋前發呆,好久之後他才打開封泥,把被體溫溫熱的酒水全都灑在了他的墳頭上。


  “放心吧,我會去找你兒子的,會把他培養成才,讓他為你光耀門楣。”


  正說著,徐銳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輕輕的腳步聲,他眉頭一皺,回過頭去,見影俾吊著雙臂,擔心地望著自己。


  徐銳知道影俾若是不想讓他發現,一點聲音都不會發出來,她是擔心自己才會故意讓自己知道她就在身後。


  徐銳心中流過一陣暖流,朝影俾招了招手,影俾便默默地走了上來。


  徐銳看著她,猶豫了好一會才歎了口氣說道:“影俾啊,記著要好好活下去,我這個人最怕寂寞了,你們要是都走了,留我一個人又有什麽意思呢?”


  “少主……”


  影俾微微一愣,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讓她好好活著,作為一個死士,慷慨赴死不是她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嗎?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又聽徐銳說道:“說來說去,都怪我心太軟,手段太差,才讓關心我的人一個個離我而去。


  今天,你和徐方都是見證,我徐銳對星河發誓,從此以後一定不會再偷懶,一定不會再讓關心我的人,和我要保護的人受到半點傷害,一定不會!”


  影俾愣愣地望著他,這一刻她覺得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少主的身體裏蘇醒過來,讓他變得更加與眾不同。


  日月更替,風雪依舊,北武衛大軍在嚴寒之中忍痛前行,進山的第六日傍晚,大軍終於走出了流青山,與徐銳計算的時間隻差了一個時辰。


  去掉沂水城下的戰損、留在嶺東城的傷員,以及在山口之戰負責斷後的五千人馬,北武衛進山時約有三萬五千人,經過六天艱苦跋涉,出山時還剩不到兩萬人,可謂真正的傷筋動骨。


  日落之前,徐銳獨自一人站在山口下,望著巍峨的流青山,心中有若沸騰的岩漿。


  他從常樂口中得知那支黑旗軍的主帥叫做鍾慶淵,是兵聖武陵王的愛將。


  俗話說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敵人,這句話的確是一句至理名言,經過近一個月的交鋒,徐銳對鍾慶淵的性格已經做了好幾輪深刻分析。


  此人年少有為,意誌堅定,不屈不撓,用兵謹慎又不失銳氣,此番追丟了北武衛的幾萬殘兵必定不坑善罷甘休,十有會追到魏國境內再戰一場。


  寒風吹起徐銳的亂發,露出他臉上的陰森冷笑。


  “徐某已經撐過了至暗時刻,攢下了這麽多血仇,就等著還給你呢,鍾慶淵,你可千萬別叫我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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