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7章 倦燕落坑(1)
第387章
倦燕落坑(1)
接我們的人是“小海燕”祁誌宏。
祁誌宏個子很高,手長腿長,肩膀寬闊,聽說以前是省體校拳擊隊的運動員,畢業後在小學裏當過一段時間的體育老師,後來又下海去給老板做過保鏢,在省城的某家夜總會裏看過場,再後來不知什麽原因就跟了海燕。
祁誌宏這個人很怪。
也不曉得是跟在海燕身邊的時間太久,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還是天性如此,他和海燕一樣,話非常少。
但海燕隻是穩重內斂,不愛多說,至少還講究一個人與人之間的基本禮貌,待人接物都沒啥大問題;這哥們不同,他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啞巴,有些時候,當別人主動釋放善意,找他聊天,問到他臉上去了,他也隻是目無表情,從鼻子裏甕聲甕氣的哼一下。
時間一長,在廖氏集團的這個圈子中間,祁誌宏除了得到一個“小海燕”的外號之外,就徹底沒有了存在感,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他。
但這樣一個人,海燕對他卻極為信任。
平日裏,海燕出門,開車的是他,提包的是他,每次海燕請客,等在一邊掏錢付賬的是他,就連海燕家人過生日辦酒,幫著忙前忙後的也是他。
按理說,一人身兼了司機、保鏢、秘書、助理這麽多角色之後,也肯定就是海燕手下最得力的馬仔小弟了。
可祁誌宏卻偏偏又不是。
海燕是個江湖人,江湖人的馬仔小弟天生義務就是要幫大哥去辦江湖事,無論關係多好,譬如說我和胡瑋,險兒和大海。
但是,這些年來,我見過秦明幫海燕辦事,姚春城幫海燕辦事,劉小強幫海燕辦事,卻從來沒有看過祁誌宏幫海燕辦事。
所以,對於我們這些外人而言,我們很難說清他和海燕到底是什麽樣的關係。
他就像是海燕的一個影子,若有若無,卻又絕對忠誠,渾然一體。
就連此刻,天涯落難,陪在海燕身邊的人,居然也還是他。
按照祁誌宏的吩咐,我們將車子停在了炳坑菜市場旁邊一家修手機的店鋪門外之後,徒步跟著他七彎八拐的來到了一條背街小巷。
這條巷子不長,卻四通八達,如同迷宮。而且道路很窄,窄到容不下三個人並肩而行,兩米不到寬度的道路兩旁,密密麻麻修建著一棟棟一看就是違章建築的民房。
房子大多都是兩到三層高,好一點的還在外牆上刷了一層灰色的水泥,但大多數甚至連水泥都懶得刷了,裸露的紅色磚牆在南方的濕潤空氣腐蝕下,布滿了點點綠色的苔蘚和黴斑水漬。
路兩邊的水泥電線杆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小廣告,大多都是治性病,小賓館,賣槍械毒品迷藥,開鎖通下水道之類。
抬頭看去,半空中無數根五顏六色的電線彼此糾纏交錯在一起,如同一張危險而醜惡的蛛網罩在了小巷的上頭,天空被間距極小的屋簷割裂成了一道狹長細小而不規則的怪異形狀,就連南國海濱原本通透而帶著點鹹味的海風似乎都被擋在了外麵。
整個小巷裏麵,逼仄、陰暗、濕悶。
海燕此次奉廖老板之命前來廣東接替龍袍,負責的是日進鬥金的澳門賭台生意,按理說手下專門負責掮客的“疊碼仔”都有一大幫,他的生活應該過得相當不錯。
當初龍袍剛回來的時候,多少次喝酒時,都聽他滿臉紅光的給我們說起澳門生活是如何的紙醉金迷,燈紅酒綠,奶大屁股大的荷蘭妞,價廉物美的內地妹,威名赫赫的“崩牙駒”,隻手遮天的“十四K”,賭場門口的法拉利藍寶基尼,賭場頂樓的直升機,碼頭上的遊艇……,惹得我們個個都心癢之極,恨不得有朝一日廖老板也能派我們過來見見世麵。
出發之前,雖然我們已經知道了海燕出事的消息,但我還是沒有想到,海燕居然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
當第一眼看見那條小巷的時候,我就感覺非常不對。
但是,真正讓我察覺到危險的還不是這肮髒混亂的環境,而是這條小巷中的人。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都很玄妙。
比如說靈堂和禮堂,都是一樣空曠寬敞的設計,都是一樣鋼筋水泥結構的房子,但隻要人走進去,就能感受到兩者之間的明顯不同。禮堂會讓人感覺肅穆,而靈堂則會讓人感覺陰冷。
這種感覺都是摸不到碰不著,卻又清清楚楚的存在。
這就是所謂的“掛相”。
人也是一樣。
一個人從事某個行業很長時間,或者在某個地方待久了,那麽他就會掛相,對於有心人而言,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做皮肉生意的女子,就算是卸去脂粉,素裝待人,她的身上都還是難免有著一股明顯的風塵氣。
身居高位的,哪怕他拎著塑料袋,走在菜市場,你也能感受到他骨子裏麵的威嚴和自信。
兩個人同樣都是肥頭大耳,四肢短脖子粗,但誰是大款誰是夥夫,一眼望去,很容易分辨。
打流這麽多年,對於江湖人身上的江湖味,我實在是再也清楚不過了。
一個人是不是道上混的,到底是大哥還是馬仔,究竟是狠角色還是小混混,甚至手上帶沒帶過人命,我隻要看上一眼,基本就能夠摸個八九不離十。
所以,剛剛走進這個巷子,我就像是一頭意識到危險來臨的野貓,渾身上下的寒毛瞬間就全部炸了起來。
那一刻,如果正在我身前一步之外領路而行的人,不是海燕手下最貼心的兄弟祁誌宏的話,我想,我肯定會立馬帶著兄弟退出這個巷子。
有多遠走多遠。
這條巷子裏麵,每一個屋簷下的陰暗處,都三三兩兩站著些形跡可疑的人。
外麵街道上的人全部都帶著口罩。
可是在這裏,致命的瘟疫好像對此地沒有絲毫影響,這些人沒有一個帶著口罩,從而也讓我能夠看清他們每一個的麵目表情。
這些人裏麵,居然沒有老人,沒有婦女,沒有孩子。
無一例外,全部都是年輕男子。
他們彼此交談著,說著一些我們聽不懂,類似於廣東話,卻又和香港電影裏麵聽過的那些正宗粵語明顯不同的奇怪方言。
當我們從他們中間走過的時候,他們紛紛停下各自動作,毫不遮掩的直盯著我們兄弟四人。
那種肆無忌憚的目光讓我覺得,自己不是走在新中國城市中的某條小巷,而是行走在荒原中的一群惡狼身旁。
我幾乎閉著眼睛都能聞到這些人身上散發出的江湖味。
很久沒有見到這樣的大場麵了。
上一次,還是在省城的那個歌舞廳,那是龍雲的底盤,龍雲的場麵。
那麽,這裏又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們,又到底是一幫什麽人?
巷子最裏頭,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上種著一棵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大樹。樹身並不高大,但是主幹卻粗壯異常,大概要兩三個人合抱才能抱得過來,極為茂密的樹枝虯結扭曲往四周張開,像是一把巨大的綠傘,無數細小枯黃的藤蔓則像是流蘇一樣從傘麵上懸垂了下來。
這棵樹的樹齡應該至少在百年以上,一眼望去,古樸蒼勁,讓人肅然起敬;樹下,甚至有著一個類似於廟裏麵神佛座下的那種小小香壇,壇子裏插著無數信男信女們留下的線香。
一棵植物,已經活到了配享人間煙火的地步,對於我們這些沒見過什麽世麵的九鎮小流子來說,也算是一樁嘖嘖稱奇的異事了。
但是,麵對著這難得的嶺南風情,除了粗粗掃過一眼之外,我們兄弟四人,卻都絲毫沒有仔細欣賞打量的閑情逸致。
大樹前方,有一棟灰色的兩層小樓。此時此刻,我就站在小樓的大門之外,靜靜看著紅色木門上貼著的兩幅張牙舞爪的秦瓊和尉遲敬德相。
在我的身後,險兒、大海、胡瑋正站在大樹下抽煙,而在我對麵的屋簷下,則坐著三個陌生的男人。
他們全部都年輕的出奇,坐在最左邊那個瘦小得像是猴子一樣的少年人,嘴巴上麵刻意蓄起來的那層黑色絨毛,甚至都還沒有變成真正的胡子。
他們三個穿的都不差,T恤衫,牛仔褲,年輕人的標配。但是從他們衣服的顏色搭配,黝黑的皮膚,以及並不整潔的麵容來看。
他們肯定都不是在這個大型都市裏麵土生土長的地頭蛇,而是典型出身不好,從鄉下過來城裏討生活的小痞子。
按照常理來說,對於一個城市的地下江湖而言,這樣的身份大多都算不上什麽叱吒風雲的人物。
這本來就是一個論出身的社會,沒有官二代會去搬磚,也沒有北上廣的城裏姑娘會去東北湖南的洗頭房賣淫。
江湖也是一樣,一個年紀輕輕的小混混,想從鄉下來到城裏站穩腳跟,並不是唾手可得的容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