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元夜殺黃(上)(1)
第51章
上元夜殺黃(上)(1)
一個身材肥碩,已經被歲月磨礪得蓬頭垢麵的婦女在家門口慢條斯理捶著糍粑,偶爾會抬起頭來看向街口,不知是在企盼遠方的自由,還是期待著某位親人的歸來。四麵漏風的破布罩下,擺煙攤的老人夾著胯下的小火爐昏昏欲睡,時不時卻又被寒風吹醒,嘴裏一邊嘟嘟囔囔地念叨著什麽,一邊拿起裹在脖子上的圍巾擦拭一下流淌的鼻涕。稍遠處,幾個閑漢正圍在一起打牌喝茶,等待著各自的婆娘喊他們回家開飯。
正午的小鎮街道,就像一個看不見出路的樊籠,充滿著麻木的悠閑,絕望的安詳。
我坐在車子的後排座上,看著眼前的景象,盡量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專注而自然。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不讓時不時瞟我一眼的缺牙齒看出此刻我心底的真正感受。
小小的車廂裏,泥巴在抽煙,明哥看著窗外,缺牙齒始終都在和三哥東拉西扯,談些不著邊際的屁事。能看得出來,三哥其實並沒有太多心思做這樣無聊的對話,他的目光一直都在盯著這條街道,但不知道為何,他卻並沒有出言製止缺牙齒,相反還時不時的耐著性子應和兩句。
到現在我都不明白為什麽見到缺牙齒的第一眼,自己就很討厭這個人。而且從他的眼裏,我也能看出他同樣不喜歡我。
我們已經悶在車裏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這段時間裏麵,我可以很明顯地感受到,缺牙齒一直都在試圖通過各種言談舉止證明給我看,他和三哥之間的關係要更為親密。其實,明哥、牯牛、癲子他們和三哥的關係,哪一個都不會比我差,可這個討厭貨就是毫無道理地找上了我。
我的確有些嫉妒,也有些惱怒和厭煩。
但我並沒有在這個時刻爭寵,雖然我也很想爭。因為,我更覺得丟人,明哥他們不蠢,連我都能看出來缺牙齒的小心思,他們一樣也能看出來。常與同輩論輸贏,不和傻逼爭長短。我不想在明哥的心目中,把自己拉到和缺牙齒一個層次。
所以,我隻能忍受,佯作不覺,希望時間可以快點過去。
終於,眼前咫尺,三哥突然發出的驚呼聲將我從煎熬中解放了出來:“來了!”
車廂裏的空氣瞬間變得有如實質,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就連喋喋不休的缺牙齒也閉上了嘴,順著三哥的示意,我看見,車前幾米處的街道上,黃皮一如既往地低著頭,用一種近乎於小跑般的步伐從我們眼前掠過,徑直走進了自己家門。
再過了十來分鍾,一輛黑色桑塔納開了過來,將車身掉了個頭,停在了黃皮的家門口,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從副駕駛的位置上走出,抬頭對著黃皮家二樓喊叫了幾聲。
向誌偉!
片刻之後,黃皮家大門再次打開,黃皮拎個小小的包出現,兩人匆匆地上了車,車速飛快,從我們前方開出了巷口。
街道另一頭,癲子他們坐的那輛小麵包車,緩緩開動,無聲無息跟了過去。
“是去市區的!”
三哥猛然回過頭,聲音裏帶著奇怪的嘶啞,像是在刻意壓製著某種迫不及待的衝動和興奮。他的眼神依舊看著窗外,沒有望向我們任何一個人。但我們都知道,他這句話是說給明哥聽的。能讓義色放寬心的,永遠都隻有皮鐵明。
“肯定咯,也不是大事,何必跑那麽遠。老三,你又賭中了,這下熟門熟路,辦事就方便了,摸到點了再說吧。”
明哥平淡的回答可能讓三哥有些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略微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走吧,別太近了,也莫跟丟。”
泥巴雙手一掄,車子調頭,開向了前方。
雖然片刻前有明哥和三哥兩人的預測,但當車子正式開上了通往市區的道路之後,始終懸在我們每個人心尖上的那塊巨石,才正式落了地。
因為,直到此刻為止,三哥的計劃才算真正走向了成功。
黃皮和三哥一樣,都在九鎮經營了多年,明裏暗裏的勢力同樣也是盤根錯節,根深蒂固。三哥想要辦黃皮,假若不是到了生死立見的關頭,就絕對不能在九鎮地麵上動手,那樣的話,牽扯太大,涉及太廣,就算三哥贏了,也必定會有無數後續的麻煩需要解決。而黃皮這個人偏偏又是一個坐地虎的性格,平日裏,除了傍晚去車站收錢之外,連家門都不怎麽出,更別說出九鎮。
那麽,三哥計劃中的第一步,就必須是先把黃皮逼出九鎮。
今天不但是元宵節,也是九鎮的第一個場,更是所有湧馬開年以來的第一筆生意。所以,一大早,三哥就將手底下所有的小弟馬仔都分派到了九鎮的各條街道,隻要發現有湧馬偷東西,就抓,就打,就報警,總之,盡一切努力把事情鬧大。
當街上警笛聲大作的時候,三哥就會帶著我們兄弟一起等在黃皮的家門口。
因為,黃皮肯定要跑路。
這種重大節日,九鎮狼煙遍起,警方不可能不重視,引起警方重視之後,派出所的人也扛不住壓力,肯定會找黃皮。三哥是早有預謀,而黃皮卻是毫無防備,如此短的時間內,有心算無心,就算黃皮在場麵上有通天的手段和關係也來不及疏通,驟然之下,他隻能避開風口浪尖,自己脫身後,慢慢再想辦法。
要跑,就要回家拿錢拿東西。
而且,就算黃皮不回來,當機立斷馬上走也不怕。出九鎮的四條主要幹道上都有三哥的人,隻要哪一方有發現了,都會打電話通知三哥,我們就立馬向打電話的地方趕。如果沒有,我們就一直在家裏等到看見黃皮他們為止。
三哥的計劃可以說是考慮到了一切,黃皮基本是插翅難逃。
但唯一的漏洞是,三哥並沒有辦法算到黃皮會去哪裏。如果他決定跑遠一點,一段時間不回來,那我們也不可能跟著他一路到天涯海角,我們隻能在路上找個地方辦他。
這樣的話,就會有風險。
江湖人辦事,有個說法,叫一市二路三白天,就是說人多的集市、馬路、白天,這三樣都是容易出事的大忌。
可現在黃皮的車是從九鎮東邊公路出的城,那是通往我們市區的道路。
這正是三哥想要的最好結果。
一路無語,兩個小時之後,我們的車停在了離市中心不遠的一條街道上麵,斜對麵百來米的地方,黃皮、向誌偉,還有一個年輕人,一起走下了桑塔納。
黃皮繞到司機座旁,俯下頭去和司機說了幾句話,又掏出幾張錢遞給了司機,車子調頭離去。
隨後,黃皮幾人走到了街邊一個叫做“阿偉小賣部”的店子前,買了包煙,再用櫃台上的公用電話打了個電話。二十分鍾左右,一輛的士停在了他們麵前,下來一個中等個頭,拎著棕色公文包的男人。黃皮獨自走了過去,兩人親熱地握手拍肩打著招呼,男人手舞足蹈地拍著胸部說了半天之後,黃皮對著身後的向誌偉兩人一招手,跟著那個男人一起坐上了的士。
過了大概兩條街之後,的士停在了一家叫做錳礦工業集團招待所的大樓前麵,四人紛紛下車,走了進去。
又過了二十分鍾,三哥要泥巴去看看招待所大廳有沒有人。
五分鍾後,泥巴回來了,說並沒有看到黃皮他們的蹤影。
這裏,應該就是黃皮的落腳點。
整整一個下午,我們的車子就停在招待所旁邊的一個拐角處,除了叫兩位司機下去買煙買水買檳榔之外,我們所有人都沒有下車。
六點過十分的時候,黃皮幾人的身影再次出現在我們眼前,他們先是打的到了一家餐館,杯來盞往吃起了晚飯。他們吃飯的時候,我們卻隻能憋在小小的車廂裏麵喝娃哈哈,啃小浣熊幹脆麵,邊吃邊餓。
好不容易等他們吃完了,這幫家夥卻轉頭又跑去了一家發廊,幹嘛去的想必大家都知道,反正肯定不是剪頭發。
足足等到了晚上十點多,神清氣爽的幾人這才在男子的帶領之下回到了招待所背後的一條巷子。巷子不長,一頭通往招待所前麵大街,另一頭通向了招待所右邊的另一條馬路,位於這條巷子東頭靠裏麵一點的位置,離招待所後門不遠處,有一家夜宵攤,餘興未盡的黃皮幾人在攤子上坐了下來。
時間慢慢過去,夜已經深了,四周民居中隱隱傳來的種種聲音緩緩安靜下來,從各不相同的窗口裏麵透出的那些同樣黯淡溫暖的橘黃色燈光,不知何時,也開始一個接著一個的熄滅。
經過白天的喧鬧之後,整個世界在此時呈現出了一種神秘而詭異的靜謐。車前街道邊一處屋簷下避風的角落裏,有位流落街頭的瘋子,在寒風中緊了緊身上的半片破布,偶爾傳來的兩句咳嗽聲卻引不起任何人的注意與關懷。
狹長的巷子裏,除了燒烤攤上還在吃東西的幾個人之外,路上基本再也見不到其他人影。
我們的車子停在巷口外一處燈光不及的隱蔽處,小麵包的後車蓋已經打開,癲子掀開了鋪在上麵的毛毯,從本來放備胎的地方拿出了一個又大又長的袋子。
袋子打開,一堆長短不一,寒芒閃爍的刀槍頓時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在三哥的安排下,他和明哥、小二爺一人拿了把小手槍,癲子則拿了唯一的一把被用鋸子鋸掉了槍管的獵槍,我們剩下的人則各自挑選了趁手的刀具。
最後,癲子不知道又從哪裏摸出了好幾頂那種九十年代中後期,冬天的時候,很多人騎自行車喜歡戴的毛線帽子,有個短短的帽簷兒,帽子上還縫製了一條寬寬的毛線帶,不用的時候可以扣在帽簷兒上,用的時候拉下來,剛好能蓋住大半個臉部。
收拾停當之後,三哥安排明哥和袁偉、地兒就留在佳美車上,堵住一頭口子,小二爺和牯牛兩個人則繞到招待所裏麵,守住後門。
我們剩下的其他人全部都跟著三哥一起坐上了小麵包,車子緩緩開動,滑進了巷子口,夜宵攤上,談笑風生的黃皮出現在了我們眼前。
耳邊傳來了三哥的說話:“都把帽子帶好。”
車廂裏,一片窸窸窣窣的聲音,每個人都默不作聲地將那條帶子從帽簷兒上拉下,蓋在了自己臉上。
自從三哥決定了動手日期之後的這些天以來,我如同驚弓之鳥,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
但事到臨頭,我卻奇怪地發現,自己並不緊張了,我隻是專心致誌地盯著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