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他葬在那最高的山崗(2)
第50章
他葬在那最高的山崗(2)
這個說法讓我很想見見缺牙齒,除了想要和少年時代的偶像好好親近一番的幻想之外,我還有些不服氣。
我想讓遊小環知道,我長大了,再也不是為了五毛錢而跑腿的小孩子,我也可以像他當年那樣,卷起襯衫袖子抽煙。
更重要的是,我想弄清楚,到底,在三哥心底,他更欣賞喜歡的是誰?
過年前,我就聽到牯牛說,缺牙齒已經回來了,但我們沒有見過麵,他甚至都沒有來過三哥家裏。
沒想到,今天這樣重要的時候,他卻突然冒了出來,居然還陪著三哥去了墳場。
那個連我都不曾去過的墳場!
星德峰是神人山上最高的主峰,山頂有一座名為“星子觀”的道觀,神人山之所以叫神人山,就是因為明初年間,曾經有過一個姓張的道人在這座道觀裏得道升仙。
不過,“文化大革命”的時候,道觀已經徹底被毀了,隻剩下了一座孤零零的山門。滿山倍顯心酸的殘磚斷垣中,唯一能夠折射出星德峰昔日輝煌的,隻剩下了一副鐫刻在山門上麵的氣勢非凡的楹聯:“石壁星輝觀其上如近碧天尺五,佛宮月朗到此間頓忘塵世三千”。
對聯北麵的道路邊上,有一棵屹立山巔崖峰的千年古鬆,虯枝蒼勁,迎來送往,不卑不亢。古鬆對麵,一穀之隔的山脊,形狀奇特,打眼看去,猶如一頭猛撲向前方擱淺石船的雄獅,這就是神人山最有名的“雄獅撲舟”的勝景。
就在古鬆之下,雄獅對岸,有一片小小的墳場。
由於這裏山勢過高,祭拜不便,九鎮當地的大戶人家通常都不會將過世親人埋在這裏,長眠於此的都是些無親無友,生前飄零,死後也無人祭拜的苦命人。
時間一長,本就少人問津的墳場也就越發荒草叢生,人跡罕至。九鎮本地人就算是走錯了路,也很少會出現在這裏。
但極少有人知道的是,每當三哥心情低落,或者麵臨著人生重大事件的時候,他都喜歡來這片墳場。
我就是少數知情的幾個人之一。
我遇見過兩次,一次是我和三哥一起遇見北條的那個淩晨,他後來就一個人去了墳場。
另一次是我陪三哥去市區醫院探望一個女人。三哥沒讓我進病房,我不知道他們在裏麵說了什麽,隻是在三哥剛進去的時候,我聽見了女人連哭帶喊的大吼,讓三哥滾,說三哥害了她的妹妹。後來,我和三哥回九鎮的路上,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把車開到了離市區不遠,一個位於源江邊上,叫做犀牛角的地方,一言不發,呆呆傻傻地坐了半天。再後來,等我們回到九鎮的時候,就在神人山下,他讓我下車自己回去,他卻一打方向盤,獨自開向了墳場。
其實,我隱隱約約地聽到過一些傳言。
據說,三哥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就埋葬在這裏。有人說是當年一手造就了三哥的老大,有人說是三哥生死的兄弟,有人說是三哥最厲害的對手,也有人說是三哥最愛的那個女人。
眾說紛紜,誰也分不清真相。但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片墳地,是當年三哥力排眾議,親自選的址。三哥說,隻有最高的山崗,才配埋葬那個人的屍骸。我很想跟著三哥去一趟,去親眼看看這個讓三哥如此掛懷,死去多年都不曾忘卻的人物到底是誰。但三哥從來都沒有帶我去過。
在我所知道的信息裏麵,那個墳場,除了明哥之外,三哥也從來沒有帶其他任何人去過,就連明哥也極少陪他一起,大多數時候,他都是孤身一個人開車去那裏,然後一坐就是半天。
可是,今天,當轎車開過七彎八拐的山路,終於把我送到這片好奇已久的墳場,我終於可以親眼目睹那個死去多年的神秘人物的身份之時,我的心中,卻已經沒有了絲毫的興奮與激動。
因為,此時此刻,就在我前方十米開外處,三哥不再是孤身一人,他的身邊,多了缺牙齒。
荒草叢生的墳地裏,最高的那處懸崖邊上,有一座與眾不同的孤墳。因為年代久遠,墳上的黃土已經變成了黑褐色,裂開了幾道泥土幹涸之後的獨有印痕。但墳墓周圍卻被人打掃得異常幹淨,甚至連野草都沒有一根。
三哥背對我們,一動不動地站在墳前,高大的身子擋住了墓碑。
在墓碑和三哥之間,一個黑黑瘦瘦,留著像女學生一樣,將下麵剪齊,長度平肩的娃娃頭的年輕男子,正蹲在地上將幾隻點燃的香煙擺放墓前。
當我們對著兩人走去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回頭看我們一下,向來和三哥之間舉止隨便的明哥居然也沒有說話,而是帶著我們一起安安靜靜地等在了墳地外麵。
“三哥!這就是缺牙齒,缺哥吧。”
看到其他人完全沒有上前的意思,我幹脆刻意地大喊一聲,率先走了過去,在我的帶動之下,身後傳來了兄弟們接二連三響起的腳步。
聽到我的說話,三哥像是才被突然驚醒一般,轉過身來。而那個蹲在地麵上的年輕男子,也非常詫異地抬起頭看向了我。
“小缺!”
“缺牙齒!”
耳邊響起了明哥、牯牛等人的招呼聲,但男子卻像是聾了一樣,張耳不聞,他的雙眼始終都在盯著走在最前方的我。目光裏,最初的驚訝漸漸消失,化為了一種毫不掩飾的輕蔑和不屑。然後,一邊嘴角輕輕咧開,對著我笑了起來。
我終於見到了缺牙齒!
看見他笑容的那一瞬間,我就明白了,眼前這個人已經再也不是我印象裏那個雖然桀驁卻也有幾分陽光的少年遊小環。
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人生中,也許並沒有其他東西比笑更重要。
一個人,無論陷入何等窘迫的處境裏,隻要還能笑,那麽他就一定能夠撐下去。一件事,無論對彼此的傷害有多大,隻要還能笑,那麽相互也一定都還留著幾分情誼。
不管是誰,隻要喜歡笑,他的人緣往往都會比較好。
因為,笑本就是人內心中平和與善良的表現。
但,缺牙齒卻是一個絕對相反的例外。
當他笑起來,露出了口中兩顆黑黢黢的牙洞時,他整個人都仿佛散發出了一股濃厚的,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撲麵而來的血腥味。
那是一種詭異的,摻雜了醜陋和挑釁的凶殘感。
這種感覺壓迫著我,我幾乎可以肯定,不管眼前這個人記不記得我,也無論我是不是三哥的弟弟,隻要我得罪了他,他會毫不猶豫地把我撕扯成碎片。
這種感覺,讓我非常抗拒,也極度討厭。
三哥衝著我點了點,並沒有說話,徑直看向明哥,問道:“怎麽樣了?”
“應該差不多吧,你聽聽。”
在明哥的提醒之外,我才發現,不知何時開始,山腳下的警笛聲已經越來越密集,由最初偶爾的幾聲,漸漸化成了此起彼伏的浪潮,一陣快過一陣地響徹在九鎮的上空。
分外刺耳的警笛聲讓我們本就有些焦灼的心情越發躁動了起來,心驚肉跳之中,我們所有人都看著正在凝神細聽的三哥,等待他一聲令下。
終於,三哥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走過去拍了怕依舊蹲在地上的缺牙齒肩膀:“那好,那就走吧!小缺,走!”
缺牙齒拍打著手上的灰塵站起來,我們也紛紛轉身準備回到車上,沒想到,他卻拖著長腔,一開口就陰陽怪氣說出了一句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話:“這是哪個褲襠沒有夾緊,露出來的幾根毛啊?老大,我給你說,真正你要辦事,不需要弄這麽多人。能辦事的人,兩個就可以了。我和你兩個人,兩把刀,明天黃皮就埋在這裏了。帶這些夭亡鬼,你也不嫌麻煩。”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怒火忽地一下就從我的胸膛裏麵冒了出來。
缺牙齒這個人的確是有著一種從骨頭裏麵散發出來的囂張跋扈,他一張嘴,就能夠讓人從他的嘴巴直接看到肛門,但他卻毫不掩飾,甚至引以為豪。
沒想到,我剛剛轉過身來,還沒等我來得及開罵,向來在三哥麵前都極度沉默內斂的癲子,居然搶在我前麵說話了:“缺牙齒,你說哪個?”
缺牙齒微微一愣,可能這才意識到自己把癲子、明哥他們也罵了進去。不知道是兩人認識太久,還是他對癲子有著幾分顧忌,他居然眯著眼看了癲子一下之後,鼻孔裏尾大不掉地哼了一聲,忍住了沒有搭腔。
可他不搭腔,武晟卻受不了了,他和缺牙齒沒打過交道,所以他說的話並沒有癲子那麽的含蓄,他更加的寫實:“長毛,你是不是嫌嘴巴裏頭牙齒多了,嫌多你就過來,老子再幫你敲兩個。”
缺牙齒的臉色猛地變綠了,長長的頭發往邊上一甩,就衝著武晟走了過去:“小雜種,你再說一遍!”
“怎麽搞!”
我們六兄弟齊聲大喊,紛紛扭頭走向了缺牙齒。
“搞什麽!小缺,小欽,鐵明,你們和我一輛車。走!”
千鈞一發之際,三哥終於陰沉著臉發出了一聲大吼,再也不理我們半句,徑直走出墳場,打開佳美車門,坐了上去。
缺牙齒得意又凶狠地瞟了我一眼,緊緊跟在了三哥後麵。
那一眼讓我很不舒服,我突然發現,三哥有史以來第一次沒有幫我。如果平日裏我這樣說話做事不知輕重的話,三哥肯定會罵我。
可他卻沒有罵缺牙齒,他好像根本就沒有注意到缺牙齒的囂張與討厭,從頭到尾,三哥都沒有表態,他就那樣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的一切,臉上不曾露出任何的喜怒哀樂。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明哥扯了我一下,回頭看去,越過明哥頗有意味的眼神,我看見了之前那塊被三哥擋住的墓碑。
青灰色的石碑上十分簡潔,隻有幾個大小不同,如同鮮血般殷紅的字鐫刻其上,奪目之極。
大哥唐春雷之墓。
弟:何勇、姚義傑,泣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