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無別
雖然我心裏對段竟瑉的選曲有些疑問,然我卻並未多說什麽,隻將酒壺握在手中,一口痛飲下去,再對他問道:“你不是提議,今年九月要在演州進行三國會晤?你有沒有可意之處?”
此話一出,我自己便率先想到了那座著名的城池,千百年來一直為亂世英雄所鍾愛的談判之地——奉清小奉城。三百年前,九熙、涼寧、奉清、應國這四國祖先,便是在小奉城裏訂下的曠世盟約,將淳於帝國推翻,將九州一分為四。可如今小奉自被涼寧屠城之後,便一直荒蕪陰森,除卻過往商旅,已甚少有人長居此處。
為免徒增傷感,引起涼、奉兩國的嫌隙,想來這一次的三國會晤,是不會再選址小奉城了。
段竟瑉倒是對我方才的問題不置可否,隻聳聳肩,笑道:“你明日便將離開涼寧了,還關心這些瑣事作甚?其實在哪會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會的是何人,議的是何事。”
“會的是何人,議的是何事……”我喃喃重複著段竟瑉此言,心中深以為然。
的確如此!有時想想當真天意弄人。從前我再三勸阻段竟瑉不要一意孤行,主動挑起爭端,他從不將我的話聽進去半句。而這一次,舊應的暴亂卻成全了我的苦心。
若非這一場暴亂波及涼寧,又挑起了朝內的權力之爭,致使涼寧國內形勢危急,國之根本岌岌可危,想來段竟瑉是不會如此輕易便罷手的。他若不主動要求停戰和談,九熙和奉清定會趁人之危,聯手大舉進攻涼寧,到時涼寧必是保不住的。
如此說來,蕭欒祖孫和連瀛父子,倒當真是君子。他們此時已占盡了天時地利,若當真發兵涼寧,幾乎可說是勝券在握,然他們最終卻還是點頭應允了段竟瑉的要求。
大約九熙和奉清之間,也有些相互製約的幹係吧。畢竟涼寧如今除卻寧州與閔州,還管轄著應國的應州、蟾州,若是這四州土地落在九熙手中,奉清亡國歸降則是遲早之事;而若是這四州土地落入奉清手中,奉清則可形成與九熙的抗抗衡之勢,屆時兩虎相爭,鹿死誰手也未可知。
都是彼此忌憚的吧!即便關係再親密,再聯姻,國與國之間,利益也永遠是首位的。而聯姻所帶來的愛情與親情,也不過是兩國利益關係上的點綴罷了……
段竟瑉說得對,三國在哪會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會的是什麽人,議的是什麽事。
我再回首瞧瞧悅華宮外,此刻月光正如流水一般地灑進窗內,無端為我與段竟瑉之間添了些離愁別緒。想是方才灌酒灌得猛了,我也感到有些微醺,趁著尚算清醒,我不想在他麵前失態,於是便斟酌道:“時候不早了,明日靳大人還要護送我啟程。我先回含紫宮去了。”
段竟瑉聞言,隻“嗯”了一聲,並未多作惜別。
我抬首瞧著搖曳燭光中影影綽綽的那位君王,思緒忽然飄回六年前,我逼著他廢後送我出宮時的情景。那時我剛從逝去楚璃的傷痛之中走出,帶著對自由的渴望和對身世的感懷,毅然地選了一條自以為是的解脫之路。
那一年,在小金殿上,我與他作別時,彼此皆以為那將是有生之年的最後一聚,是以都動了情,互相訴了許多煽情珍重之語。反觀今日,明明已到了真正的離別時,然我與他倒是很雲淡風輕了,就好似是故友小別,隔幾日還會重見一般。
這樣的告別雖不鄭重,倒也不大教人難受。
我立在原地,見他一直埋首在陰影之中不說話,心中也漸漸更顯平靜,正待抬步朝殿外走去,卻聽他又忽然喚我:“卿綾。”
“卿綾”是我的小字,唯有段竟瑉知曉,這也是從前我與他在閔州相識時的化名。這些年來,他從未對我改過稱呼,一直以此喚我。
許是這名字將我帶入了從前的回憶之中,一時之間我也有些怔忪,待回過神來,他已再次走下丹墀,來到了我麵前。他將一個細長的錦盒放在我手中,低低囑咐道:“先不要打開,待你與蕭逢譽或是連瀛會合之後,再打開來看。”
我瞧著手中這細細的盒子,雖好奇其中的物件,但還是鄭重地朝他點了點頭。段竟瑉見狀,才又笑道:“今日我也累了,先回宮了。你明日路上一切小心。”言罷他便自顧自走出了悅華宮,唯獨留我立在偌大的殿中央,悵然若失……
……
天授元年,六月十七,我在靳梓軒的護送之下離開涼寧恒京,以質交換涼寧鎮國將軍許景還回朝。
三十日後,我如約前往奉清仰州的古城仰啟,與九熙和奉清的聯軍會合。七月十七,比國書中相約的日子還早了兩日,然當我到達仰啟城時,聯軍業已押著許景還抵達此處。
來者並不多,入城的大約隻有一千人,可我與靳梓軒皆知,既到了奉清地界,又在仰州境內,仰啟城外,定然已駐守了兩國聯軍的大隊人馬,以防城內突變。
況且,對方領軍前來交換人質的不是別人,正是久違的奉清平覆侯褚雲深。
自與他一別至今,算來已整整一載半的光景。這期間我經曆了許多事,想來他亦過得不甚快活。姑且不論如今風雲詭譎的九州局勢,單從劉詰前些日子所言,青雨已一屍兩命,想來褚雲深如今的日子便不會好過。
我在即將與故人重逢的忐忑中度過了最後兩日,七月十九,終是在仰啟城內見到了闊別已久的褚雲深。
按照約定,人質交換當天,雙方至多隻能帶一千人入城。靳梓軒為表誠意,便將人數減了半,僅帶了五百人馬。此刻兩軍各自站在冥河兩岸,我在車輦內撩起車簾遙遙望去,倒是隱約可見河對岸一片甲光向日,金鱗閃爍,那是九熙與奉清的鎧甲戰士。
這一段的冥河水流不甚湍急,可這波濤起伏之聲卻還是懾了我的心魂。天公好似也被今日這肅穆氛圍所惑,斂去了連日裏的豔陽高照,此刻不過巳時,天色卻已陰沉得可怕。
黑雲壓城,英風獵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