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看穿
須臾,段竟瑉將一紙明黃絹帛從丹墀上扔下,輕飄飄砸在我的胸口之上,幽幽冷笑道:“卿綾,九州自奉清易幟之後,一直分化而治,維持著自欺欺人的太平假象。冥演之戰結束迄今,也有一年之久了。截殺連覺之事既已敗露,奉清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倘若連瀛能咽下這口氣,那才教人看不起……”
此時但見段竟瑉忽然從丹墀上飛快走下,冷冷朝外間命道:“來人!”一句話甫畢,殿外已飛奔進來一名內侍,重重磕頭待命。我側首向斜後方看去,來人正是平日裏段竟瑉最為近身的內侍,亦是曾與我有過幾麵之緣的恒黎宮太監總管金九。我這才反應過來,原來方才我與段竟瑉的對話,已一字不落地入了他的耳中。
此時我已將段竟瑉方才扔給我的絹帛拾起,我心中知曉,這定是一道欲昭告天下的旨意,否則他不會突然宣召金九入內。我低眉強作鎮靜地打開這道尚未蓋璽的旨意來看,然而隻一眼已教我大為震驚。
這道旨意上分明寫著,段竟瑉承天大祚,夢中得天神助力,托夢賜封為“隆武大皇”……
他竟自封為“隆武大皇”!
自淳於帝國覆滅之後,九州分崩析離數百年,四國皆是以“君王”自稱。九熙華夏王、奉清瑞晟王、楚應文宗王、涼寧承武王……就連屍骨未寒的段竟琮,在位之際亦是封為“敬乾王”……而段竟瑉竟然欲自封“隆武大皇”!
我緩緩從地上起身,已顧不得雙腿的酸麻冰冷,仍不死心地出口問道:“你當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自封為皇?”
此時的段竟瑉臉上滿是桀驁的光彩,其實我心知這句話定是徒勞白問的,他所做出的決定,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一個人而輕易改變過。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這一次他竟沒有對我冷嘲熱諷或是加以斥責,而是耐著性子對我歎道:“卿綾,你怎得還不明白?即便沒有截殺連覺一事,這天下也不會太平許久了。南北分化,隻是權宜之計,連瀛尚且還好,蕭欒那老兒卻是難對付的,亦是我涼寧最大的敵手。”
他眸中燃氣一股興奮的火焰,好似對即將到來的天下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更何況截殺連覺一事未能成行,連瀛必不會啞聲隱忍……九州必將要再掀起一場征戰了。”
段竟瑉此時好似才想起來殿中仍有一人,便對金九言簡意賅道:“將這道旨意送去六部共議,告訴他們,無論商議結果如何,這道旨意孤都下定了!”
此刻我腦中仍舊回響著段竟瑉方才的那番話,對於南北分治究竟是權宜之計還是長久之計而斟酌不定。想是太過入神,金九已在身後喚了我兩聲,道:“言小姐,奴才奉命將這道聖旨送去六部堂會商議,煩請小姐……”
他並未說完,我已反應過來,這道旨意如今在我手中。我緊緊攥住手心,打心底裏不願它被公諸於眾,然而私心裏我卻也知曉,這隻是自欺欺人的做法。倘若段竟瑉當真一意孤行,想要自封為皇,區區一張絹帛,他大可再寫一份。
“卿綾,”段竟瑉似已知曉了我的心思,對我露出了今日裏第一個真正的笑,那是勝券在握的笑,是從骨子裏顯露出來的驕傲,“給他吧,一張未蓋玉璽的廢紙,你留著有何用?”
未等我反應,金九得了段竟瑉此話已如蒙大赦一般從我手中輕輕抽走那道絹帛,低低道了一句“奴才得罪了”,便匆匆忙忙退了下去。
待金九退出小金殿,段竟瑉才又冷冷地道:“卿綾,唯有以戰止戰,才能換來長久太平。我方才說了,如今的太平隻是假象。既是假象,便也沒什麽顧惜,還是由我來親手打破吧!無論成敗,待我百年之後至少對得起涼寧的列祖列宗。”
聽他此言,我已知曉多說無益。便將手伸出,轉了話題對著段竟瑉道:“將驚鴻劍還給我。”
“還給你作何?”他聞言沉著臉反問我道:“還給你,再讓你睹物思人,日日念著舊應太子?還是還給你,讓你有機會殺了我?”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我低低回道,“今日我受製於你,來日我一定會殺了你,為竟琮哥哥報仇。”
“好一個‘竟琮哥哥’,你叫得可真親熱……”他又笑了起來:“段竟琮在你心中,恐怕也沒有那麽重要吧?你不過是為了給你的養父留下一脈後嗣,才這樣在乎他的死活不是嗎?”
段竟瑉再次俯身,在我耳畔輕輕道:“前鎮國將軍言峰,你的養父,單單私通獨孤氏一條罪名,便足夠死一萬次了。你當慶幸他是為國捐軀,至少死得尊榮無比,若是他如今還活著,這條罪名被揭發出來,於言氏一門才真正是慘禍一樁。遑論他武將出身,戰亡沙場自是情理之中。若非為了報他的養育之恩,段竟琮的死你怎會如此傷心?”
聽聞此言,我為段竟瑉的冷血而感到心寒。他出語這般犀利無情,一時令我對他大為厭惡,不欲再與他說上半句話,連索要驚鴻劍一事也暫時拋諸腦後,隻開口請道:“王上日理萬機,民女先行告退。”
言罷我抬步轉身便走,不欲給他再次說話的機會。然而段竟瑉終是冷冷地在我身後嘲諷道:“卿綾,你知我今日為何會一改常態,著了一襲白衣?”
他這句話成功地教我腳下一頓,此時但聽段竟瑉的聲音已摻著詭異地笑意再次傳來,那笑聲中有嘲諷,亦有感慨:“原來你忘記了,今日是段竟琮的百日之祭……看來他在你心中,的確不那麽重要。卿綾,你真是虛偽啊!”
今日是段竟琮的百日生祭嗎?難怪段竟瑉會改穿白色衣衫。是了,段竟琮在名義上,仍舊是涼寧太清王,是他嫡親的兄長。這一次太清王一脈絕嗣之事,無論坊間有多少傳言說他是弑兄黑手,然表麵上卻仍是假托宮殿走水之故。
禪王之死等同半副國喪,場麵上的禮節,段竟瑉自是要做足的。
我忽然為自己義憤填膺的說辭而感到大為羞愧。自己信誓旦旦要為段竟琮報仇,為言家香火斷盡討個說法,可我自己卻記不得今日是什麽日子,連他百日生祭這樣重要的日子都忘記了。雖說這其中也有段竟瑉的藥物作怪,然而我若想記得,又豈是區區軟功散所能幹預的?
不得不承認,我的確如段竟瑉所言,之所以對段竟琮的死鬱結至今,是因為我再也無以為報父親的養育之恩。而段竟琮此人在我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方才段竟瑉的一襲話已說得明明白白、通通透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