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師徒
北國的夏季要來得略晚一些。如今已是五月中旬,風都的暑氣倒還令人能夠忍受,不似涼寧與奉清,要熱得教人心焦。
這大約也同心境很有關係。自盛謹應允離開風都前往清安起,我便沒來由得感到心情舒暢,連蕭逢譽都笑言從未見我如此開顏。
細算起來,我到風都已有十日了,除卻說服盛謹之外,我尚有一樁心事,便是想要再見師傅劉訣一麵。為著此事,我已央了蕭逢譽整整兩日,他終抵不過我每日的念叨,安排我出宮與師傅相會。
前次來風都,我雖細細賞過都城風貌,然當時到底心中揣著易幟之事,未能靜下心來好好賞玩。今次再來風都,心事已了,人便也自在許多。
大約是北國鮮少產茶的緣故,茶社及唱曲在風都是吃不開的,倒是棋社隨處可見。這與奉清國都清安的做派當真不同,想那吃茶聽曲皆是風雅悠閑之事,然下棋倒是要費些心力,更甚者還要絞盡腦汁。
須知棋盤風雲也是一種兩軍對陣,棋上對弈講得亦是兵法謀略。
我想這也從一個側麵反映出了兩國如今的現狀,奉清人愛吃茶聽曲,生活安逸享樂;九熙人愛聚眾下棋,更有居安思危之意。單從此處,便可窺知兩國孰勝孰敗,孰優孰劣。
而蕭逢譽安排我與師傅相見之處,正是風都裏一家久負盛名的棋社,名喚“留香”。
當我踏入蕭逢譽提前安排好的包廂時,師傅正自己同自己對弈,那神情專注細致,好似並未察覺我的到來。我輕輕移步近前,俯身細看棋盤上的局勢,黑白兩子正鬥到酣暢淋漓之時,隱有對峙不下之意。
“師傅……”我輕聲低喚。
但見師傅目光仍專注於棋盤之上,卻是對我說道:“你來了?坐下吧。”言罷右手執起一枚黑子落定,方鬆了一口氣,道:“終是將這個僵局破了。”
尚未及我答話,他已將棋盤推向一旁,抬首看向我,道:“你若是想要詢問仲謖的下落,為師亦不知曉。自那次將他從獄中救出之後,我兄弟二人大吵一架,他便自行離去了。”
我聽聞“仲謖”二字,先是一愣,隨後才想起來,“仲謖”乃是師傅親弟——舊應禮部尚書劉許、奉清前太傅劉詰的表字。
我低眉沉吟片刻,道:“劫獄之事,問津心中雖有些怨憤之意,卻也情知不是師傅之錯。”我想起了褚雲深形同作廢的右腕,傷感之意緩緩襲來,繼續道:“隻是黎侯的右腕,卻因此廢了,倒是令人甚感惋惜。”
此言方畢,我便瞧見師傅帶著審視神色,盯著我打量起來。我有些不明就裏,麵上一怔,師傅卻已開口歎道:“問津,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作糊塗?難道你不知道,褚雲深是自願廢了右腕的?”
這倒當真是出人意料的說辭,我聞言亦是震驚不已,禁不住脫口低呼一聲,難以置信道:“師傅你說什麽?”
師傅劉訣此時目中有些慈愛與傷痛之色,看著我,語帶悔恨地道:“他這是在向我賠罪,他是想以他的右手,來償還昭昭的左手……他是借此表明心跡,令昭昭對他死心,也是在警告昭昭,不要再打你的主意。”
話到此處,師傅語中的沉痛之意越來越濃:“難道你看不出,昭昭對他存有男女之意嗎?說來昭昭那孩子也是命苦,自小未得我與她母親的半分寵愛,一直寄養在旁人家中,後又遇見一場火事,無端弄得家破人亡……若非褚……若非黎侯當時無意之中認下她,如今為師尚不知要到哪一日才能與她骨肉團聚……”
師傅目光之中有祈求,也有悔恨:“問津,為師自問十分對不住你。可也希望你看在為師的份上,原諒從前昭昭對你的所作所為吧。”
我聞言不禁心下一輕,脫口輕笑:“師傅說笑了,我與昭昭從前是有些誤會的,好在如今已解開了。你莫要擔心,我瞧她眼下就很好,經過這幾年的磨礪,她已成熟許多,再不是從前那個驕縱的大小姐了。”
我想起從前初遇褚昭昭時,她一派目中無人的嬌女模樣,又想起如今她那空蕩蕩的左袖袖管,麵上亦是有些內疚,遂對師傅道:“說來昭昭失去左腕,我才是難逃其咎……”
師傅擺擺手,阻止我繼續說下去,道:“如今黎侯已賠上了昭昭的這隻手,你也無需自責了。說到底,昭昭對你心存怨恨,也是因為黎侯愛重你的緣故。”
我聞言哂笑出聲,對師傅道:“您如今再說這些也是無益了,左右黎侯已另娶她人,想必師傅也聽說了。”
話到此處,我終是想起了今日的來意,便對師傅繼續道:“從前我執著於探究黎侯的身份,對於他究竟是楚璃還是楚珅,一直狠抓不放,不僅給他本人平添了許多煩惱,也教師傅夾在其中左右為難。今日問津前來不過是想告訴師傅,問津如今與黎侯已再無幹係,他究竟是誰,問津已無意再問。”
我想起褚雲深成婚那晚,我與吳軟音前去觀禮時,昭昭的表現甚為大方得體,便又道:“師傅也莫再擔心昭昭對黎侯的心思了,我瞧著她如今應是放下了。黎侯成婚那晚,昭昭以家妹的身份招待賓客,應對得體,很是大方。若是師傅您在場,見了那日情景,定也能放下心來。”
師傅聞言,麵上卻無半分安慰之意,隻是長歎一口氣,道:“自昭昭知曉他自廢右腕賠罪之後,便對他死心了。”
言罷他又抬首正色看向我,繼續道:“其實昭昭如今能對你釋然,也正是因為此事……那日昭昭聽聞他自廢右腕謝罪,便對我道‘阿爹,哥哥他原來如此喜歡言問津,竟不惜為她廢了右手,我想我這一輩子在哥哥心中,也不會及得上她了’……”
雖說師傅言及褚雲深是自廢右手,且還是為我而廢,然我心中卻仍舊難以置信。他若當真如此愛重於我,將我視為他的雙手,卻又為何要輕易另娶呢?
我緩緩看向被師傅置於一旁的棋盤,心中感慨世事如棋,口中也幽幽道:“如今黎侯的事,與我再無半分幹係。黎侯已娶妻,我亦要留在風都……從前一場清狂之舉,如今我與他皆是醒悟了。”
師傅聞言,卻是沉默良久。直至我有些不耐了,方聽得他道:“問津,昭昭來信說,黎侯聽聞你前來風都交換盛謹,竟不顧君臣之誼怒斥了連瀛,且還當場嘔出了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