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兩難(二)
許是日頭漸漸毒了,我的額頭也愈加發燙、昏沉,此時隻能雙手扶著城牆,才得勉力支持。我正感額上生汗,怕自己語無倫次,對著許景還說胡話,不想此時身後卻忽然響起一聲暴喝:“言問津!”
我緩緩轉身尋聲看去,隱約可見小奉城內一個白色人影,單槍匹馬而來。
是褚雲深。
須臾,他已勒馬停在離我約半裏開外的地方,正與許景還一外一內隔著城門對峙。
“下來!”褚雲深怒道:“你不要命了!”
我雖頭腦昏沉,可心智卻未失盡。此刻正是緊要關頭,褚雲深不但不避,還單槍匹馬而來,可見小奉城內定已是布置了埋伏。我雖心知論兵法,褚雲深定然及不過許景還,然用兵布陣重在出奇製勝,我不能讓我的家國冒這個險。
我回首看向許景還和他身後緩緩東行的大軍,那是我的故國和同胞啊!而我如今,又是以怎樣的身份,站在這奉清地界的城樓之上?
我對著許景還狠狠甩了甩手臂,拚盡力氣喊道:“不要攻城!”
褚雲深聞言怒氣更重,在馬上單手指著我道:“你做什麽?”說罷他便快步下馬,欲往城樓上來,大約是想將我帶下去。
我見狀忙揮了揮手,失聲喊道:“別上來!你一旦上來,必會成為他們的箭靶子!”
褚雲深聞言果真停住腳步。是了,我自能有恃無恐地站在這城樓之上。然而換做是他,必定沒那麽命大了。單憑方才許景還投擲劍戟的本事,我便一點也不懷疑,許景還能夠將他一箭射穿。
我想我大約真的是活膩了。在這樣的情形下,我竟還能不管不顧地倔強站著,想方設法勸說兩軍撤兵。
我看著已從馬上跳下、獨立城門之內的褚雲深,他有著與楚璃一般無二的風姿,然如今教我瞧來,卻隻覺心中更加難受。
“我畢竟是涼人,”我對著褚雲深淒然道,“你為何不聽我勸?撤到湍城不好嗎?小奉如今已是空城一座,棄或保,難道還有區別?”
褚雲深麵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狠戾之色,他單手指著城門方向,狠狠道:“你是涼人,我也是應人!城外那些,是亡我家國的儈子手!我怎能不恨?我怎能再逃?”
“你既敢單槍匹馬而來,定是已在小奉城內布置好了。”我看著他,漸漸平複了心情:“這城裏可是布滿了埋伏?難怪你會自請督軍,褚雲深,你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是嗎?”
我見他並未答話,便又問道:“還是你,已勝券在握?”
我左右身側,是兩方勢力。西麵是我故國將士,而東麵是我想要守護之人。我終於能體味到連瀛在我前來之時曾說過的那番話。
我想我的確應該早早離開,去九熙,或是去旁的地方,隻要能逃得過這一場征戰。
涼寧、奉清,家國、母族,手足、義兄……我終是進退兩難了!
“你們都不願退兵……”我喃喃自語著,腦中又浮現出了五年前,應天城破那一日的情景。楚璃、漪山、蔡掌櫃……他們都曾夜入我的夢中。
那些猙獰麵容,那些無依孤魂,我至死難忘。
在這世上,我有那樣多想要守護的人。可到底,我守住了誰呢?
無力感漸漸增強,不知是因我起燒,還是絕望。城下的褚雲深不再言語,隻用我從未見過的莫辨眼神狠狠瞪著我,似是想要我死在他的目光之下。
原來國破家亡之恨,他從未忘卻。
明知是兩敗俱傷、生靈塗炭,為何還要再戰呢?亡應之時,我已親曆過一場盛大的國殤,如今並不想再見一次。
我轉過身去,不再看褚雲深,隻雙手扶著城牆,深吸一口氣,高聲對許景還道:“問津身為涼人,卻倒戈相向,助奉人棄城渡河,是為不忠;問津身為奉清國主義妹,卻不忍教故國將士深陷埋伏之中,亦是不義……”
我能感到自己此時的聲音喑啞,比哭還要難聽:“問津對家國不忠,對兄長不義,實難苟活世間。”
我看著許景還漸漸驚恐的麵容,心中忽感解脫,遂高聲笑道:“今日兩軍陣前,言問津力勸休兵無果,唯有身死,以謝家國母族!”
說罷我便攀上城牆,使勁力氣才站在了牆垣之上。我張開雙臂,任由秋風拂過,心中已是一派難得的平和寧靜。
我曾以為離開了恒黎宮,便能重獲新生。如今想來,是我錯得太過離譜。這親緣和經曆,早已融入了我的血脈之中,哪怕我逃得再遠,也不能逃脫宿命的追捕和安排……
耳中是秋風吹拂我衣衫的聲響,像是戰旗飄動之音。我亦在心中,默默為英魂祭奠……
此時但聽身前身後同時傳來兩聲驚呼,有人在高聲喚著我的名字。可我已聽不見了。雖然從如此高的地方摔下城樓定會破相,死後入殮也不好看,但我想,楚璃是不會在意的。
我深深吸進了九州大地上最後的一縷生氣,算是對這人世間遺留的一點眷戀。
當我緩緩閉上雙眼、傾身向下的時候,那感覺竟似睡在了雲間,是我從未感知過的舒適與解脫。
“言問津!”一聲怒喝忽然阻止了我墜落的趨勢。我睜開眼睛,是褚雲深,正拚了全力拽住我的左臂。
我仰首看他,想要留給他一個最為璀璨的笑容。他的麵上青筋暴露,大約是太過用力。可即便如此,他是芝蘭玉樹的。
“你聽著!言問津,我不許你死!楚璃不許你死!”他惡狠狠地道。
“放手吧,褚雲深。”我釋然地笑了:“我和你,終究是一場錯覺罷了。”
此言方畢,耳畔卻突然傳來“倏”的一聲響動。我的左頰隨之感到隱隱生痛,身子墜落的勢頭又往下了一些。我抬眼上看,是一支箭羽,蹭過了我的臉頰,牢牢釘在了褚雲深的右臂之上。
“趙斐!住手!”身後傳來許景還的一聲怒喝。大約是那個趙將軍見褚雲深登上了城樓,便伺機放了冷箭。
眼前這一襲白袍已漸漸染出了血色。我很想問問褚雲深疼不疼,可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卻再次化為了那三個字:“放手吧!”
他並未回應。隻一味咬著牙,用那隻傷臂狠狠拽著我不放。
我原還以為他會隨我一同墜樓身亡了。可就在此刻,四周卻響起了人聲,原本空蕩蕩的城樓上忽然站滿了奉軍,各個身穿鎧甲,手執弓箭,向西對著我身後的家國將士。
“我答應你撤軍!”許景還的怒喝之聲立時傳來:“你教他們先拉你上去!”
他話音甫落,已有兩人將我與褚雲深拉上了城樓。
“黎侯!”一名副官打扮的將士快步走到褚雲深麵前,詢問道:“可要開弓?”
褚雲深將那一條傷臂緩緩舉起,就勢便要下令。我站在他身前,很近很近,幾乎就要將自己那被箭鋒蹭破的左頰貼在他的臉上。
“他同意撤軍了,”此時我已全無力氣,“你若下得去手,方才何必救我。”
他眼中傷痛之意漸盛,卻並不再看我,隻後退兩步,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轉身對那副官命道:“全部撤去清湍!”
那副官麵有不甘之色,狠狠剜了我一眼,卻並未反駁,隻低頭稱是。他揮了揮手,那些突如其來的弓箭手便迅速地撤離了城樓。
許景還親見此狀,又在城下喊道:“煩請閣下將言小姐送至我涼寧軍中!”
說罷他又轉對我道:“你必須隨我回恒京!你親自去向王上交代此事!”
我並未答話,可眼前這人卻已拽住了我的衣袖。他那鮮血滴在了我的裙擺之上,將我一襲淡青衣衫染得點點殷紅。
“不能走。”他低低挽留。
不走嗎?若是不走,許景還再起了戰意怎好?
我輕輕掰開褚雲深拽著我衣袖的手,淡淡笑道:“這個結果最好不過。煩請黎侯代我向大哥致歉。這一次返回涼寧,不知何時才能與他再見。”
我忍著痛意輕輕擦去左頰那道血痕,低首看了看裙擺之上的點點殷紅,快步從他身邊走過。我所在之處離城梯不過五十餘步,然這一段距離,我卻像是走了半生。
很沉,很長,很難,很傷。
……
城下,已有奉清軍士為我開了城門。走出小奉城的那一瞬,我忽覺今日的陽光是如此燦爛耀眼。頭痛的感覺越加強烈,麵上也是隱隱發痛,可我知曉此刻我不能倒下。否則一場兵戈,又將來臨。
護城河前,正有涼軍在打撈亡者的屍首。是了,這一次無功而返,又平白折損了這些性命,若是不教他們回到故國入土為安,他們的靈魂是會被水鬼纏上的。
趙斐親自端了木橋架在護城河上,我順著那細窄的木板緩緩前行,河內屍身腐爛的氣息鋪麵襲來,仿佛空氣之中也皆是亡魂。
直到過了橋,我才轉身看去。城樓上早已空無一人,城門亦隨之緩緩關閉。那一襲白衣,此刻是否正隔著城門看著我呢?他一番精心謀劃,教我就此破壞,他可會惱我?
城門之上,許景還的那一柄劍戟仍釘在上麵,“小奉城”三個赤金大字輝煌如昨。可歎前後不過九月光景,這曾經無比熱鬧富庶的地方,如今已成為一座空城。
三年前在雲陽山,李持匆匆而去;三年後在小奉城,換我不告而別。可我知曉,無論是奉清國主連瀛,還是我的義兄李持,此刻都定能理解我的抉擇。
這一趟來奉清,我很知足。
我抬手遮住那刺目的陽光環顧四周,隱約又想起了初入小奉那日的情景。此時已有軍士牽了馬匹而來,我伸手接過,強撐著翻身上馬,低低行至趙斐身後。
許景還不再看我,隻調轉馬頭向西而去。我亦隨之策馬行進,再一次回到了涼寧地界。
瑟瑟秋風鋪麵而來,我頰上蜿蜒而下的兩道淚痕,瞬間消失無蹤……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