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兩難(一)
恍惚之間,我似聽見了一陣奇怪的聲響。我定了定神,勉強坐起身來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是和衣臥在褚雲深的榻上,隻是不知已昏睡了多久。
額上有些發燙,大約是起了燒。此刻腦袋雖像灌了鉛一般沉重,可我的聽覺倒還是非同一般的靈敏。我撫著額頭細細感知,再一次確定方才將我吵醒的聲音並非幻聽,而是人群和馬匹的奔馳之音。
我一個激靈,連忙翻身下床,已顧不得此刻虛弱無力,便急急往城樓方向奔去。
這一路之上,我竟未遇見一個阻攔之人。當真怪異!
我隱約記得,從清湍偷返小奉那日,葛明東曾說起,小奉城中尚有一萬精兵。怎得我一路往城門而來,卻未看見一個人影?
我快步順著城梯登上城樓,放眼西望,隱隱可見遠方一片古銅鎧甲,在朝陽的映照之下熠熠閃輝。然此時此刻,這小奉城樓上竟隻我一人而已。
到底還是攻來了!
我強忍昏沉之意,暗自驚疑。不消片刻功夫,涼軍先遣部隊已至城樓之下。但見當先一人騎在馬上,隔著護城河,抬首瞧著站在城樓上的我,高聲喝道:“涼寧趙斐率兵前來討教!煩請通報。”
我瞧著城下那陌生的身影,拚盡全力大聲答道:“如今小奉已是一座空城,你們不必白費力氣了。”
他大約是會錯了意,以為我是輕看於他,便冷冷一笑,諷刺道:“堂堂奉清,竟隻一個女子在城樓之上傳話。傳出去好不丟人!劉啟呢?叫他速來迎戰!”
此時此刻,我哪裏還有心思與他多作糾纏。我靈機一動,低首看向自己腰間,忙將段竟瑉所贈的那條天山雪藤織就的劍囊取下,高聲喝道:“趙將軍接好!”
語罷我便拚力將那劍囊扔下城樓。趙斐的眼力及腕力果然了得,這樣高的距離,他竟也能分毫不差地接住。
我見他瞧了一眼手中的劍囊,並不言語,便大聲喝道:“民女欲見鎮國將軍!煩請趙將軍代為通傳。”
此言方畢,我已隱隱聽到先遣部隊中有人發出了低低笑聲。我情知此刻他們心中必定對我多番嘲笑,便又繼續喝道:“吾乃鎮國將軍故人,姓言。煩請趙將軍代為通傳。”
此時趙斐終於也笑了出來,高聲喝道:“姑娘莫不是心儀咱們鎮國將軍?那也不必在此緊要關頭示愛。”
他此言一出,城樓下又是一陣哄笑之聲。
我環顧四周,如今仍舊不見褚雲深的蹤影,也不知他到底打了什麽主意,又在哪裏置了埋伏,心中便更是焦急。
我俯首指著趙斐,高聲怒斥:“若是延誤軍機,你可擔待得起?你將這劍囊交給鎮國將軍,他若不肯見我,我自當向趙將軍謝罪!”
趙斐見小奉城樓無一將士,隻我一個女子獨立其上,大約是擔心有詐,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他聽聞我的話,沉吟片刻,還是低低招呼了一人,將我的劍囊交給他,又吩咐了幾句,那人便策馬向西往涼軍大營方向而去。
約莫不到半個時辰,我便望見許景還單槍匹馬,一襲金甲策馬而至。他立在城樓之下的護城河畔,一手握住韁繩,另一手還執著他的長劍。
“一載未見,將軍安好?”我俯首笑道。
許景還仰首瞧著我,道:“多謝言小姐掛念。如今兩國開戰,凶險萬分,小姐還是先從城樓上下來吧!”
我搖了搖頭,道:“煩請將軍應允我,先撤兵。”
許景還聞言麵不改色,道:“吾乃奉王上之意前來攻奉。言小姐莫要玩笑。”
“問津並非玩笑,”我額上好似更燙了些,“如今小奉已是一座空城,百姓與守軍皆已撤離,將軍若是強攻,又有何意呢?”
他聞言終於變了神色,道:“空城?怎會是空城?”
我並未正麵答話,隻指著城下的護城河,高聲道:“將軍且看,河裏盡是兩國將士屍身。這一仗許將軍雖占了先機,可奉清境內河流眾多,涼軍不識水性,若是碰見善用天時地利的高人,將軍隻怕便要铩羽而歸了。”
我仍舊指著護城河,道:“這河水已被鮮血染盡。將軍愛將士逾過性命,莫非要看他們慘死異鄉?且還是死在水裏?”
涼寧自古尚武,將士皆以征戰沙場為榮,然卻大都不識水性。我從前聽父親說過,涼人忌水,傳說若是死在水中,便會被水鬼纏身,永世不得投胎往生。
段竟瑉這一次,當真太貿然了。他不過即位一年,便這般心急起戰,戰的還是“水國”奉清。即便教他強行攻下奉清,隻怕涼寧將士也會傷亡慘重,沉浸在被水鬼纏身的傳聞當中,白白惹了民怨。
許景還想來並未聽盡我這番話,隻高聲問道:“小奉怎會變為空城?”
我輕閉雙眼,歎了口氣,道:“都撤到旁的地方去了。他們依山傍水,倚仗地利,饒是將軍你親率兵力,隻怕即便勝了,也是一場慘勝。”
我攤開雙手:“小奉已空,將軍若還想攻城,我這便開了城門迎接將軍。不過隻怕將軍疑心有詐。”
“你這是在替誰說話?”許景還的語中是驚天怒意,嗬斥我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這是叛國之罪!”
我聞言麵上苦澀,想笑卻已笑不出來,隻得歎道:“言問津原就是罪孽深重之人,不過是想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罷了。將軍弱冠年紀便征戰沙場,這許多年了,難道就沒有一點倦怠之意?”
“將軍!”此時但聽趙斐喝道:“不要聽那妖女渾說。末將這便一箭將她射下來!”他說罷便作勢要舉弓對我射箭。
許景還側首狠狠瞪了趙斐一眼,又轉向我道:“天下事分久必合,九州割據三百年,已是生靈塗炭。王上英明,必將四海歸附,天下一統。”
他見我站在城樓上無動於衷,又道:“你先下來!這裏太危險了。”
我腦中漸漸清明,舉目迎著升高的朝陽,道:“何處才是喜樂之地?他明明知道我在奉清,也明明知道奉清國主是誰,卻還是一意孤行挑起戰事。他已寒了我和李持的心,若是教他得了天下,以後我是不是也要眼睜睜看他負盡天下人?”
一語方畢,我便聽得城下傳來“嘭”一聲巨響。我放眼看去,但見許景還已隔著護城河,將手中劍戟擲在了城門之上。我雖看不見,然聽那聲脆響,卻也知曉那柄劍定已釘進了城門上。
不愧是涼寧請存,劍術高絕。
此時許景還仍舊維持著方才那個投劍的英姿,筆直地騎在馬上,冷冷對我道:“語出無狀,大逆不道。言問津,你開城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