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心劫
我聽了那黑衣人一席話,已是不勝唏噓,便從馬背上拿出一張一千兩麵值的銀票,對他道:“多謝告知。你如今身受重傷,山路又難行,多加小心。”說罷我便將手中銀票遞給了他。
他連續說了許久的話,早已虛弱不堪,但仍然強撐反問道:“你可憐我?”
我搖搖頭:“你與李持同門,便也算是我故人之友。想來你任務失敗,回到門中定少不了責罰,更何況今日你傷成這樣,我也有責任。這些銀子,你療傷也好,顧人也罷,先解了眼下之急,隻算你借我的,來日付利息還了便是。”
他聞言有一瞬沉默,卻仍舊強忍傷勢,將銀票接過,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一愣,想到言覓在旁,也不願多說,隻道:“你若不想再做這刀口上舔血的勾當,便去找找李持,看他是用了什麽法子從玉門出來的。至於我的名字……若有緣,還是讓李持告知你吧。”
他聞言不再多語,掙紮著起身,又看了言覓一眼,才對我道:“後會有期。”
我見那黑衣人已蹣跚走進林間,便翻身上馬。
“言姑娘……”言覓欲言又止,最終卻隻對我道:“多謝。”
我想起他利用我之事,心中有些堵,並不願與他多言,隻歎道:“保重!”
我正待策馬而去,此時卻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傳來。我見狀連忙將收起的驚鴻劍重新從腰間抽出,跳下來馬來。
此時來人身影已漸漸明朗,我透過月光看去,是四個手持長劍之人匆匆往我這裏跑來。我看了言覓一眼,知他此刻仍手無寸鐵,便忙將腰間錢袋抽出扔給他。
隻剩六十兩,但願他能一擊即中。
我與言覓皆全神戒備,隻待來人靠近。誰知此時,對方四人之中,卻有一人當先朝我跪了下來,道:“京畿隱衛,奉主上命令,暗中保護姑娘安全。”
他此言方畢,其餘三人業已趕至我的麵前。他四人一樣單膝跪地,異口同聲對我道:“讓姑娘受驚了。”
“你們當真是京畿隱衛?”我開口問道。
方才那自稱是京畿隱衛的人點了點頭,低聲道:“屬下失職,請姑娘責罰。”
他們是京畿隱衛……哪個京畿?自然是涼寧恒京!這些人,竟是自我出了恒京便暗中保護著我的。而我,竟過了大半年才知道!
難怪我一個女子,孤身上路半年有餘,卻一直平安無事。我原隻當自己是運氣好,在這亂世之中還能一路暢行。卻原來,是段竟瑉早已為我安排好了一切!
此時我心中滋味莫辨,隻淡淡問道:“我的行蹤,他可知曉?”
那隱衛頭領聞言回道:“姑娘行蹤,每隔七日便會由當地驛站送往京中。主上曾吩咐下來,非到萬不得已,我等不能在姑娘麵前出現。”
我聞言沉默片刻,問道:“若我即刻讓你們返回恒京,你們可會回去?”
那隱衛頭領神色木然道:“主上曾說,若姑娘尋到了能保護自己之人,我等便可撤離。然在姑娘安定之前,請恕屬下不能從命,萬望姑娘見諒。”
我聞言愈加感慨,歎道:“你們總共幾人?”
那隱衛並不刻意隱瞞:“一共八人。兩年輪守一批。”
八人……可如今在我麵前的卻隻有四人。我不敢再開口詢問那四人行蹤,隻怕一旦知曉真相,會教我更加難受。
段竟瑉,他自始自終都是懂我的。他知我喜好自由,便允諾放我出宮;他知我誌在遊曆,便暗中派人保護……
他提前為我打點好一切,就連我不喜拘束,他也考慮在內,吩咐了隱衛不許輕易驚動我。
這半年來,他們八人竟是這樣風餐露宿地過日子,隻為保我平安。
我的眼淚此刻已要落了下來。
若是放在從前,我會當真歡喜,以為這便是心有靈犀之舉。而如今,我卻隻能將這一片心意,當做是手足之情。
……
我不欲教言覓和那些隱衛看見我淚眼朦朧,便忙將麵上淚痕拭去,對那四名隱衛道:“一路有勞諸位。以後我不會再任性了。”
說罷我也不再騎馬,隻牽著紅雪慢慢前行。
“言姑娘……”言覓在我身後問道:“你欲往何處去?”
“大約會去清安,”我如實回道,“照那黑衣人方才所言,我的朋友應當是在清安。”
言覓聞言沉默片刻,道:“我知道有條近路可達。還請言姑娘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搖了搖頭,道:“不必。保重。”簡短回罷,我便牽著紅雪繼續前行,也不理身後四名隱衛。
我原以為,言覓當真能成為我的朋友……可歎我終究涉世太淺,不識人心。
我心中低歎,又走了幾步,卻忽聽身後一名隱衛道:“言姑娘!”
我聞言轉身,麵帶詢問之意。那隱衛卻不再言語,隻單手指著方才路過的地方,引我看去。
此時但見那一襲白衣已跌落在地,在山見月光下,他的麵具仍隱約透著光華,似一團白狐,臥在一片雲上。
“不必管他,”我對隱衛道,“咱們走吧。”
隱衛們見狀不再言語,又各自藏匿在了黑暗之中。
我拍拍紅雪的頭部,低聲歎道:“紅雪,我隻有你,隻有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紅雪仿佛聽懂了我的話語一般,長嘶一聲回應於我。我見狀倍感欣慰,正待牽著它繼續前行,誰知它卻停住了腳步,再也不肯移動一步,任我又拉又拽又哄又打,硬是立在原地不動。
我知道紅雪的意思,它是在指責我不應放下言覓不管。在紅雪眼裏,我方才還為了救言覓而不顧己身。想來紅雪定不明白,為何一轉身,我已棄他於不顧,任由他自生自滅。
在動物眼中,人與人的相處,大約不是敵對,便是友愛。人心之複雜,它們不懂。
我又轉頭看向言覓,此刻他已昏迷過去。想是方才在打鬥中他已受了傷,卻一直強撐到最後。
我望著地上那一襲白影,腦中卻似漸漸出現幻覺。眼前這人,竟和六年前那一襲披星的白衣重疊了起來。我撫上腰間的驚鴻劍,楚璃,可是你回來探我了?
林間一片寂靜,無人答話。
記憶中,我曾無數次做過這樣的夢。我的夢裏,那豐神俊朗的白衣少年,亦是如此,捂著胸口緩緩倒下,再也沒有站起來……
此刻眼前之人也是一襲白衣,那銀光閃爍的麵具,卻瞬間化作了楚璃臨行前耀眼的鎧甲,刺痛了我的雙眼,也刺痛了我的心。
我隻覺左胸那片冰冷又霎時溫熱生動了起來。那咚咚跳躍的地方,有一個清晰堅定的聲音在向我叫囂:他是楚璃!他是楚璃!
此時此刻,我已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維和行動。我隻能順從自己的心,匆匆跑到那一襲昏迷的白衣麵前,伸出雙手,顫抖著,緩緩揭開那流光璀璨的銀色麵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