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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生離

  小金殿之門緩緩開啟,那一襲黑色身影獨自立在大殿中央,越發顯得孤獨冷峻。他雖隻攝政三月,然王者氣質已漸漸明顯,從前冷冽,如今更添渾然霸氣。


  而且,清減許多。


  他見我進殿,便將我請周賜錦代呈的那道明黃絹帛扔在我的麵前,道:“卿綾,你好手段。”


  我從地上拾起絹帛打開來看,但見那一方國璽正印在段竟琮的筆跡之上,朱紅如血,已是灼了我的眼。


  “多謝攝政王成全,”我道,“我亦是借了你的鋪墊才能如此輕易成事。”


  “你猜到了?”段竟瑉苦笑道:“那時我命周衝上書你十條罪狀,確是想逼迫段竟琮廢後,也是想教他遭受非議。可如今……我即便再不願放你出宮,卻也無可奈何了。”


  的確如此。自四月十一迄今,不到百天時間,這恒黎宮,已然滄海變遷……


  “廢後之事已了,下一步,便是要讓他禪位了。”我問道:“你欲何時繼位?”


  混淆王室血統之事不能為外人所知,那最好的法子,便是讓段竟琮禪位於段竟瑉。如此一來,整個涼寧便能不傷一兵一卒,平穩過渡,而段竟瑉也不至於落下弑君奪位的惡名。想來於此事上,他二人已然達成共識。


  “不急,這些日子我先要做出功績來,否則即便他禪位,我也不能立下君威。”段竟瑉淡淡道。


  我心中揣著周賜錦所托之事,便又道:“中宮懸空並非好事。你若即位,定要盡快立後。”


  段竟瑉並未立刻作答,而是沉默片刻才道:“賜錦日後便是攝宮貴妃,我已決心永不立後。”


  他竟決意永不立後……


  我早便知曉他是無意於情愛之人,然聽聞此言卻還是鼻尖酸澀,垂下淚來。如此,周賜錦大約也不會再爭了。


  我淚眼朦朧盯著段竟瑉,隻覺他從不曾如此風姿耀眼,大概這就是天生的王者,一旦坐上那個位子,便會自然而然成就王者之氣。


  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和父輩的糾纏牽扯終變成了兩條難平溝壑,將我與他隔絕在了兩端,永生永世,難為鴛侶,難做親人。


  我知已是離別時刻,隻得強忍淚意道:“如今你我已是這世上最為親近的手足。問津在此,尚有三個請求,萬望兄長答允。”


  他眼中亦有沉痛之意,緩緩笑道:“親妹所求,為兄自當勉力為之。”


  我聞言勉強笑了起來:“漪水雖是應宮之人,但這幾年盡心服侍,我已將她視為親妹。還請兄長做主為她覓個好人家,無需身份顯赫,但求一生平安。”


  段竟瑉低頭沉吟片刻,道:“此事不難,我答應你。”


  我見狀又道:“其二,請兄長保胤侯周全。我雖非胤侯親女,然四月相處,已與其情同家人。是以在此鬥膽做求。”


  “胤侯也是我的王叔,不僅得父王倚重,在朝中也頗有聲望。如今他已不在權力中心,不過擔了閑職,家裏雖出了廢後,卻也不至於招來性命危險,不過是多幾個人給他冷眼罷了。此事你大可放心。”


  我見他痛快答應,腦中又浮現出與他自應國相識以來的種種往昔。此刻想起日後當真再會無期,眼淚便又潸然而下:“帝王之路異常艱辛。無論日後多麽凶險,但求你答應我,一定先保全自己性命,再論後事。”


  我由著眼淚順勢而落:“畢竟你已是我在這世上的唯一親人……”


  段竟瑉見我已哭成了淚人,隻輕輕將我頰上眼淚拭去,笑道:“我如此惜命,豈會自絕生路?你若當真擔心我死於非命,日後得了空,常來看我便是。”


  心結已解,我破涕為笑:“兄妹連心,不問遠近。”


  他亦點頭道:“請存已為你安排好了通關牒文和銀兩用度。你既不想改名字,便還用原來的名字吧!應國已滅,世人健忘,亦不會再有人去追問‘言問津’是誰。隻是你孤身在外,還需小心。”


  他低歎一聲,似使了極大的力氣才道出了口:“明日我便昭告天下,暄後已廢。你……即刻啟程吧!”


  我手中攥著那道旨意,再向他盈盈拜去,正欲轉身離開,卻聽他又道:“卿綾,我不會做出有違人倫之事……你就當真不願留下?”


  我看著眼前這個高高在上的男子,他是我至親的兄長,亦是涼寧未來的君王。那難以磨滅的血緣關係和他爭霸天下的雄心壯誌,已橫亙在彼此之間,成為一生阻礙。


  我抬頭淺笑:“我是不祥之人,從前亡了應國,如今又易主涼寧。大約我此生與宮廷相克,不應久住。”


  和一生自欺欺人地煎熬在宮闈相比,我更願意選擇九州大陸廣闊的天地。


  段竟瑉見我態度堅決,隻得低頭淺歎,片刻後方喚許景還進殿,冷冷道:“王後段氏,天命有失,造弄惟人,以至禦前失德,後宮失和,朝廷失心。實不堪承宗廟之祀、母儀之功。著貶為庶人,賜離恒京……”


  許景還聞言點頭,卻並未言語,隻向我作了一個“請”的手勢。


  我跟在許景還身後漸漸向小金殿外走去,正要跨過門檻之際,卻還是忍不住轉身看向段竟瑉。


  此刻但見他仍舊負手立在原地,正定定看著我。我見狀隻做了一個“保重”的口吻,並未出聲。他輕輕點頭,朝我微笑,我知他已懂我心意。


  也許此時此刻,他尚不能完全釋懷。然而來日方長,有周賜錦陪伴左右,在成就帝王的道路之上,他終會掌控好自己的情緒,將這份感情化作兄妹之誼。


  我對他和我自己,皆有信心。


  此時天色已漸入黃昏,小金殿外,漪水亦哭成了淚人。我心知再多言幾句,必會對她不舍,隻好狠心與許景還快步離開,任憑漪水在身後哭喊,也不理會。


  宮門外馬匹已備。想必是他知道我不喜坐車,是以隻為我備了一匹好馬。那馬兒全身棕紅、隻額間幾縷雪白,聽許景還說起名喚“紅雪”。


  許景還將幾個包袱遞給我,有通關文牒、換洗衣物、幹糧,還有些碎銀子和令我富足一生的銀票。


  他替我將包袱係在馬背上,又道:“這些置備都是殿下親自過問的。姑娘孤身在外,一定照顧好自己。請存自知愧對姑娘,卻也望姑娘多多珍重。”


  許景還抬首望向天空,又道:“天色不早,姑娘宜快些啟程。”


  說罷,他又從身後的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用蜀錦包好的細長物什,道:“殿下知道姑娘懂武藝,又有利器傍身,特意吩咐請存將此物贈予姑娘。”


  我接過那物什,打開一看,卻是一條華麗異常的腰帶。


  我正不明就裏,但聽許景還又道:“此物乃是天山雪藤織就而成,雖柔軟異常,卻是刀槍不入,不僅能為姑娘防身,也是一條舉世無雙的軟劍劍囊。”


  我聞言細細打量,果見這腰帶側邊有一道呈月牙形狀的細長小口,尾端寬鬆,繪就了百鳥驚鴻圖案,想是劍柄入處。


  “劍氣驚鴻,”我輕輕撫上這條無價劍囊,道,“替我謝謝他。”


  許景還對我點頭示意,我見狀亦不再多言,隻將劍囊收好便翻身上馬。我最後回望一眼這賦予我愛恨糾纏的恒黎宮,麵上露出了釋然笑容,就此策馬而去……


  這是我自十四歲起便有的夢想,曾經短暫地實現過,又曾慘重地跌回到現實之中。如今,這自由的機會雖付出了不堪承受的代價,讓我知曉了一段慘痛的秘辛,但我仍舊義無反顧。


  一山,一水,一心人。這是我的夢,也是楚璃為之努力過的約定。斯人已逝,然而我要讓他知道,我在努力踐約。


  千帆過盡,今日覺醒。


  於段竟琮,曾相知相惜,如今訣別天涯。


  於段竟瑉,曾愛恨糾纏,如今親緣難舍。


  而於楚璃,曾傾蓋如故,今日始知,切膚之愛當如何。


  言問津,你是多麽愚蠢,又是多麽遲鈍。


  終於後知後覺地愛上了一個死人。


  ……


  敬乾元年,七月初七,我離開恒京。


  我曾是涼寧開國曆史上最為年輕的王後,如今亦成為在位時間最短的王後,也是唯一一位廢後。


  夏風從耳畔吹過,我策著紅雪一路東去,身後,殘陽如血……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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