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身世(三)
“是以父王便將我母親封為從二品縣邑夫人,賜嫁我父親作為繼室?”我聞言已替容妃接道。
容妃歎了口氣,道:“王上在病榻上死死握住的那枚金鎖,便是他賜給舜成的陪嫁之物,取名‘成心鎖’,一是因你母親閨名‘舜成’,二是寓意成人之美。”
我聽了容妃之言,愈加感到事情複雜。容妃與獨孤王後對這一段往事的說法大不相同,我私心裏雖清楚大概是獨孤王後多有隱瞞,然而段竟瑉畢竟也不是善類,容妃既是他的人,那她所言我便不能盡信。
便在此時,一直未發一語的段竟瑉忽然開口道:“卿綾,隻怕此事並非如你想象中那般簡單。”
……
段竟瑉所言與我心中所想不謀而合,這也再一次證明了我二人多有默契。段竟瑉回頭看向容妃道:“此地不宜久留,容妃娘娘還是先回去吧!”
容妃聞言也不推辭,隻向我二人輕輕點頭,便匆匆離了流雲宮。
此時密林之中僅剩我與段竟瑉兩人,我見狀也不再隱瞞,便向段竟瑉脫口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那成心鎖既如容妃娘娘所言,是父王贈予我母親的陪嫁之物,又何以他見我佩有成心鎖,會如此……驚慌意外?”
我想了半晌,隻能用“驚慌意外”一詞來形容當時承武王的表現。
段竟琮亦附和道:“父王一直攥著成心鎖,就連秦惑問診之時,他都不曾放手,隻怕這其中大有深意。”
我與他對望一眼,但見月色下桃林的枝影,綽綽地映在他的麵上。他那一雙幽潭似的深眸亦望著我,目光中有異樣的情愫。
就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我的腦海之中忽然閃過一個可怕且異想天開的念頭。我被這樣的念頭嚇到,可自己的一雙眼睛卻再也無法從段竟瑉麵上挪開。他似看懂了我的意思,麵上亦漸漸劃過難以置信的神色,緊緊蹙起了眉。
我試圖擺脫這個想法,搖搖頭道:“若無事,我先走了。”
段竟瑉卻急道:“卿綾,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所想之事,大約是真的。”
我垂眸自欺道:“我並未想什麽……”
段竟瑉打斷我道:“卿綾,試想為何從前師傅會說我二人神色相似?便是父王那日也曾提及,你我多有相像之處……”
他見我捂住耳朵拒絕再聽,便大步走到我麵前,將我的雙手狠狠拽下,道:“我不信你自己沒有感覺!我與你,那些神態、那些默契……”說著說著,他自己也無力再繼續下去,隻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我知他亦是難以啟齒,便立刻否認道:“你我原就是表兄妹,若說長相與神情相像,也不稀奇……”
他搖了搖頭,歎道:“卿綾,段竟琮字‘伯思’,我的字是‘仲成’,難道你還想不明白?”
“伯思……仲成……”我喃喃念著,卻發現涼寧兩位王子的表字赫然竟是“思成”二字!
我心中雖驚,卻還是難以自我說服,便安慰自己道:“或許隻是巧合……或許……”
“世上何來這許多巧合?若不是因為‘思成’二字,何以獨孤氏從不喚我與太子表字?”
段竟瑉這一句話,已將我心中一直存有的一個疑慮解釋清楚。以前我聽承武王喚段竟琮與段竟瑉,皆是 “伯思”、“仲成”。然而親近如獨孤王後,卻從未喚過他二人之字,隻喚“琮兒”、“瑉兒”。
此事我已疑惑甚久,可若是因為我母親,便也有了合理的情由。試問這世間有哪個女人,願意自己孩子的名字是丈夫對其他女人的思念而得?若換做是我,恐怕也不會再去碰觸這樣一個名字。
我看向段竟瑉,心中不敢想象他竟會是我的親兄長……不僅是他,還有段竟琮……我們三人,倘若是這樣不倫的關係……
此刻我腦中愈加混亂,卻還是想做最後一搏:“即便如此,也隻能說明父王對我母親思念甚深,又能代表何意?”
段竟瑉的聲音漸漸無力:“我亦盼望隻是你我多心……”
他不再看我,一襲黑衣在林影之中漸顯消沉:“聽說我這一輩的宗親男子,原本皆是‘清’字輩。直至承武十三年,王祖母去世,父王悲痛之餘,為避她的封號,才將男子的‘清’字輩改為‘竟’字輩,女子的‘晴’字輩改為‘意’字輩……”
承武王的生母恭懿王後之事我也略有耳聞。恭懿王後諡號為“恭懿敬順清持端懋王後”,是承武王的生母,承武十三年因病薨逝。然而段竟瑉此刻卻又為何忽然提及此事?
承武十三年……我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口中也不自覺說出了口:“承武十三年,是我出生的那一年……”
段竟瑉點頭道:“而且‘竟’字輩與‘意’字輩,皆有一個‘音’字在上……”
“竟”字與“意”字,確然皆有一個“音”字在其上……“伯思”與“仲成”,合在一起便是“思成”……而母親閨名,便喚作音舜成……
此時我腦中已極為混亂,眼前一時閃過成心鎖上的鳳血石,一時閃過承武王中風昏蹶的模樣,一時又是從前李持說我二人極為相似的戲言……
想著想著,我隻感到周身泛冷,一個踉蹌便已跌倒在地。段竟瑉見狀欲將我扶起,我避而不及,隻抬首對他瘋喊道:“我不信……我不信……你為了扳倒太子和獨孤王後,故意騙我……我不信……”
段竟瑉聞言似被深深傷害,厲聲道:“在你眼中,我原來是這樣卑鄙無恥之人,竟要利用一個女子……”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臂,一把將我拽起,恨聲道:“我的恨隻比你多!倘若你我當真是兄妹……我不敢想,卿綾,我不敢想……”
是啊,倘若我二人真是血親……幸好這樣不倫而又尷尬的關係已然結束。思及此處,我卻漸漸冷靜下來,道:“此事尚未定論,單憑你我二人在此猜測又有何用……唯今之計,還是等父王清醒一些再說。秦神醫那裏可有把握?”
段竟瑉這才漸漸鬆開鉗製我的手,冷冷道:“中風一事,需長期調理,恐怕一時半刻,秦惑也無甚把握……”
我見天色愈亮,生怕再在流雲宮耽擱下去,便會被人瞧見,於是道:“我先回去了。今日之事……須得再尋證據。”
他點頭道:“你先走。景清宮便在流雲宮附近,我在這附近走走,一炷香後再回去。”
我見狀不再耽擱,忙將鬥篷係好匆匆而去。然剛走了幾步,卻覺得有一句話憋在心中不吐不快,便又轉身回去。此時但見段竟瑉仍立在原地,怔怔看著我不語。
我想起從前與他心心相印,後來恩斷義絕,如今又多了這糾纏不清的牽絆,心中大為感慨:“你既然懷疑我的身份,就該知曉我與太子也極有可能是親兄妹。可你卻並未過問我與他是否有肌膚之親,可見東宮之中已有你的耳目,且還是我與太子極為親近之人,否則你又豈會知曉我在東宮無寵?”
我低頭將鬥篷上的灰塵拍淨,繼續道:“我並不想卷入你兄弟二人的王位之爭,也不管你是否要報複獨孤王後。可你與他到底兄弟一場,到時還望你念及手足之情……”
段竟瑉聞言麵上漸漸陰鷙,冷哼一聲反問我道:“可不知段竟琮是否也顧念手足之情……到時你又會否替我求情?求他饒我一命?”
他的問題我無法回答,也認為他是多此一問。但我仍舊對他歎道:“你大約不會有這一天。”說罷我便轉身快步離開了流雲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