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往事(二)
“謙謙君子,朗朗冠玉,一見楚璃,再賞逢譽。”
此話指的是九州當世兩大美男——應國太子楚璃,九熙王長孫蕭逢譽。
我雖身在涼寧恒黎宮,亦曾聽聞應太子楚璃之風華。是以楚應求親之事一經傳來,涼寧王室宗親適齡女子大都麵紅耳赤。
然而此事卻難倒了承武王與獨孤王後。
承武王膝下有四位公主,澤福公主段意德年十三,隻比我小半歲,年齡是最為合適的,然卻已早早訂下要和親九熙。
昇庭公主段意言年十二,年歲大約也可以,隻是資質平庸,相貌普通,楚應皇室想必並不樂意。
祺錦公主段意言不到十二歲,年齡尚可,隻是獨孤王後必不舍放她遠嫁。
而最小的慶明公主如今才十歲餘,離及笄尚有五年,比應太子楚璃也小了近十歲,年齡上不甚相配。
為著涼應兩國的邦交,和親之事是勢在必行的。隻是這一和親人選,卻也有些棘手。如此,承武王便將目光放到了宗親之女的身上。幾位諸侯家裏雖也有條件適合的郡主,然而應國使者卻不甚滿意。
直至有一日,我被獨孤王後喚去小金殿單獨問話。
小金殿不是王後寢宮,而是一處待客的小殿,雖說不若悅華宮金碧輝煌,卻也不失小家碧玉的情致。我隨侍女一路向小金殿行去,甫一進殿,獨孤王後便將我細細打量一番,道:“你越發長得像你母親了。”
我不知獨孤王後為何有此一言,忙道:“家母能得王後娘娘掛念,想必在天之靈亦感十分欣慰。此乃言家榮光。”
但聽獨孤王後輕笑一聲,道:“問津亦為言家榮光……本宮今日傳喚你來此,是欲考究於你,何為‘女子大行’?”
我心中一驚,暗自揣測獨孤王後怎會突然問我關於女子大行之事。原本太子便經常與我談論詩詞歌賦,這一題,我若答得太好,隻怕她更會認為我是以小才來魅惑太子;可我若答得不好,今次隻怕也過不了關。
我心中飛快轉過幾個主意,忽然想起承武王四位公主的閨名:意德、意言、意容、意功。想必承武王以此為公主閨名,也是希望四位公主能夠以德言容功為閨中行則。
思及此處,我立刻靜下心來,淡淡答道:“稟王後,女子大行,不外乎德、言、容、功。”我以承武王之意為答案,想來獨孤王後也不能說我回答有誤。
果不其然,但見獨孤王後雙眼微眯,道:“你倒聰明。然此‘女子大行’,當作何解?”
我自知不能答得太高,否則便犯了王室大忌,於是便思量片刻,緩緩答道:“夫德,不必驚才絕豔,是以貞靜淑寧、端莊有禮、知恥守節、動靜皆法即可;夫言,不必巧辯利口,是以擇辭而言、不出惡語、宜室宜家、不厭人前即可;夫容,不必顏色綺麗,是以服飾整潔、容貌合宜、不垢於身、時勤拂穢即可;夫功,不必巧工過人,是以專心侍事、相夫教子、出入奉客、廚中好食即可……”
我剛回答完畢,但聽得身後傳來一聲話語:“這番言語勉強可作‘女子小行’而已,公主以此為‘女子大行’,未免小氣。”
我聞言轉身,但見承武王身後跟著一位衣飾華貴的中年男子,二人正款步踏入正殿。方才那不甚禮貌的言語,想必便是那位華服男子所出。
此時獨孤王後已從座上走到殿前向承武王行禮,我亦隨之行了大禮,又向那衣食華貴的中年男子見禮。
隻聽獨孤王後向那人笑道:“使者看岔了。此女乃已故鎮國將軍言峰孤女,並非王室公主。”
原來方才那出言不遜之人便是楚應前來求親的婚使。我聞言忙接續道:“民女父母雙亡,承蒙王恩得以進宮,不敢冒認王女。”
我見他微笑著看向我,又想起方才他那一番妄言尚未有人開口還擊,如此未免失了我涼寧顏麵,於是又道:“使者方才言及民女所作是‘女子小行’,隻因民女乃普通臣女,自是以此為‘女子大行’。所謂站高望遠,民女身份微末,資質低微,是以不能作大行之言。”
承武王此時才猶疑著開口道:“你是……問津?”
我點點頭,向承武王道:“蒙王上記掛,臣女感激不盡。”此時我已換了自稱為“臣女”。
“都這樣大了……”承武王語帶感慨道,“可有十四了?”
“稟王上,再有日便十四了。”我答道。
承武王聞言不再言語,倒是那應國使者道:“你是鎮國將軍言峰之女?”
我點頭默認。但聽那使者又道:“既是言將軍之女,想必才華不止爾耳。在下也有一問,煩請言小姐作答。”
我聞言看了獨孤王後一眼,但見她對我點頭以示允許。我心下稍定,便笑道:“使者請講,民女知無不言。”
隻聽那應國使者道:“言小姐方才所言,在下以為,隻可作‘女子小行’,不知言小姐可解何為‘女子大行’?”
我聞言心中微沉。我身旁便是一國王後、獨孤一族驕女,獨孤璧琴。我若在她麵前妄言“女子大行”,隻怕更會為她所忌。更何況她手段雷霆,我若說得不合她心意,她大約會以為我有諷刺之意。
況且我身為臣女,“女子大行”又豈是我可置喙的?然而使者在前,我又不能丟了涼寧的臉麵。
我沉吟片刻,心下已有了計較,道:“若論‘女子大行’,但請使者看我涼寧王後便知,此又有何難?”說罷我便單手指向獨孤王後道:“不外八字,是為‘坤厚載物,德合無疆’。”
承武王聞言已拊掌大笑起來。獨孤王後聽我如此逢迎於她,亦是笑容滿麵。那應國使者也笑道:“言小姐很是聰慧,德言容功,皆為女子翹楚。”
承武王又與那使者笑談了幾句,獨孤王後便攜我退出了小金殿。
想是我方才那一番話語十分合她心意,此刻她見我恭謹有禮,便道:“今日答得不錯。”又轉向她的心腹莫言姑姑道:“去將本宮的天山碧玉手釧取出,賜給言小姐。”
我見狀忙謝恩行禮,跟著莫言姑姑接了賞賜便借口告退。此時我已察覺出來獨孤氏的意圖,她竟是故意要讓承武王瞧見我的。我細細思量,才驚覺獨孤璧琴的手腕。
此次若我答得不好,承武王便不會再將我看到眼中,如此便能絕了我高攀太子的念頭;可此次我若答得好了,興許……承武王便會將我納入後宮?
我越想越覺心驚。我雖不知她為何對我如此忌諱,但我也知女人的敵意是會無中生有的。更何況我曾經與段竟琮過往甚密,已是犯了她的大忌。
思及此處,我又想起了那位已出宮一年有餘的慕侯。他至少有個盼頭,因涼寧自古有訓,除卻太子之外,其他王子一旦成年,便要出宮建府。然而我……難不成要在這恒黎宮中日日擔驚受怕,直至終老?
不行!我不能如此壓抑著生活,我必須設法離宮!眼下便有一個機會……
我想起了方才那位應國使者曾讚我“德言容功皆為女子翹楚”,我雖非王室女子,然而王室公主和親,必使女官陪嫁。我何不勉力自薦,隨和親公主一道遠赴應國呢?
雖然這個念頭幾近異想天開,成功率亦微乎其微,但我必須全力一試。這是如今我唯一能夠離開恒黎宮、離開獨孤王後鉗製的法子!
思及此處,我便快步向小金殿走去。我平日並無機會麵聖,此刻隻盼望承武王與那應國使者尚未離開小金殿。
我一路飛奔而去,心下不禁後悔往日裏沒有勤練師傅劉訣所教授的輕功。一盞茶後,我終於跑到了小金殿門前,恰見承武王與那應國使者說笑著款步而出。
此刻我已顧不得侍衛的阻攔,一個轉身,使了師傅曾教我的一招“鳳舞九天”,躍過了幾層侍衛的阻攔,勉強落腳在承武王麵前。
承武王尚未瞧清我是何人,我已連忙下跪,喘著大氣道:“臣女言問津,有要事欲求見王上!”
注:“德言容功”一說,改編自漢代班昭所著《女誡.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