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往事(一)
“問津姐姐,咱們去找太子哥哥玩兒吧?”年僅十一歲的祺錦公主段意容拉著我的手道。
我聞言忙放下手中刺繡:“太子殿下如今課業繁重,咱們還是不要吵他為好。要不……我教你繡花?”
“宮中自有繡坊,這些活計問津姐姐又何必親自動手?”意容撇撇嘴道。
我聞言心中苦笑。意容是獨孤王後親女,是恒黎宮中身份最為尊貴的祺錦公主,她又如何能體會到我寄養宮中的苦楚?寄人籬下,自是受盡冷眼,更何況我還是寄養在攀高踩低的恒黎宮中。
自父親言峰戰死、兩位哥哥又相繼為國捐軀之後,年僅十二歲的我,便作為言家遺孤被承武王接近宮中所養。
承武王的確一番好意,且初開始的一年我也確實受盡照顧,然而時間久了,承武王便漸漸將我遺忘。如此一來,宮人知我已不受承武王重視,便相繼對我怠慢起來。
其實無人注視也是好的,至少日子過得輕鬆自在。偏生太子段竟琮和祺錦公主段意容時來探我,惹得獨孤王後不悅,連帶我的日子便煎熬起來……
猶記得半年前,獨孤王後單獨召見我時曾說過:“太子課業繁忙,如今正是學習政務之時……你雖隻十三歲,男女大防卻也該注意了……”
她話雖說得婉轉,我卻也聽得明白。從那日起,我便再未開口喚過段竟琮一聲“竟琮哥哥”,而是改口稱他作“太子殿下”。
意容年幼不知此中情由,她見我半晌不語,又道:“你既不願找太子哥哥玩,那便去我宮中吧?我瞧你這裏實在無趣得緊。我宮裏有秋千……還有風箏……”
我點頭笑道:“好,我這便隨你去。”
意容聞言十分開心,拉著我的手朝含紫宮走去。我兩一路邊說邊笑,剛到含紫宮正殿,便聽值守宮女對意容道:“王後娘娘方才來尋公主,得知公主去了流雲宮,心中不大高興,還發落了勤媛……”說罷那宮女又瞥了我一眼。
意容聞言“啪”的一巴掌打在那宮女臉上,厲聲道:“問津姐姐在這裏,你混說什麽?”
那宮女連忙下跪啜泣起來:“奴婢知錯……奴婢知錯……”
意容年齡小,在我麵前也多是嬌憨之態,卻不曾想還有這樣厲害的模樣。然此事也怨不得那宮女,我原就知道獨孤王後對我多有冷眼,大概是嫌我並非王室血統,隻是寄養宮中無名無分的孤女。
意容見我神色黯然,以為我是因那宮女的話心中難過,忙安慰道:“姐姐不要多想,母後脾氣原就不好,想來是因為旁的事情才發落了勤媛,並不是因為姐姐與我親近……”
我點點頭道:“無妨。”
意容見狀又對那宮女道:“本宮問你,母後是因何事發落了勤媛?勤媛現下人在何處?”
那宮女的半邊臉頰已漸漸紅腫起來,此刻仍舊跪在地上哭道:“王後娘娘說,勤媛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又是含紫宮裏的人,便想利用公主接近太子殿下……王後娘娘說勤媛妄圖一朝成鸞,已犯了宮中大忌,便將她……將她……”
“將她怎樣?”我見那宮女支吾不語,已不自覺問出了口。
那宮女看了意容一眼,才又抽噎道:“王後娘娘賞了勤媛‘麵頰光’,已發落到浣衣局了……”
“麵頰光”是恒黎宮中的一種刑罰,行刑之人會使兩把拍子擊打受罰之人的臉部,直到受罰人牙齒全部脫落,雙頰皮膚及嘴唇皆潰爛不堪……勤媛既領了此刑,想必一張容顏是盡毀了……
我聽了那宮女的話,心中更驚疑起來,暗自揣測獨孤王後是否想以勤媛之事來告誡我,讓我遠離太子?獨孤璧琴,當真是好狠的心!想到此處,我已暗下決心,以後再不與段竟琮來往!
然我轉念一想,卻仍苦惱不已。段竟琮時來探我,與我談論古詞,比劃劍招,我又如何能夠阻止他前來流雲宮?此事原就非我一人之力可為。
因勤媛之事,我已全沒了與意容玩耍的興趣,意容想必也被嚇著了,一張小臉已是刷白。我見狀忙謊稱身體不適,匆匆回了流雲宮。
自意容宮裏的勤媛出事之後又過了一個月,太子宮中也出了事,是一個名叫辭嵐的宮女懷了身孕。雖然太子段竟琮自稱是酒後失德,誤與這名宮女發生了關係,然而宮人皆知太子潔身自好,從不與東宮侍女親近。
我原以為這位名叫辭嵐的宮女最後會被段竟琮收入東宮,此事也就過去了,可後來卻聽說獨孤王後抓了一名侍衛,稱是辭嵐在宮中的奸夫。辭嵐見狀隻得承認自己與那名侍衛有染,結果兩人雙雙被處死。
事情至此才水落石出,原來是太子念在辭嵐侍奉一場,不忍她因此喪命,是以謊稱辭嵐懷了自己骨肉。
因著辭嵐之事,太子被獨孤王後禁足東宮麵壁思過一月。我聽聞亦是感慨萬分,段竟琮,確實太過仁善,對於一個不甚親近的宮女都能如此回護,不惜犧牲自己聲譽,混淆王室血脈。這樣的人日後若繼承一國大統,對於涼寧,也未必是一樁好事。
我想起了初進宮時所聽聞的傳言,說是獨孤王後善妒且手腕鐵血,是以承武王雖後妃眾多,卻子嗣凋零,迄今隻得兩位王子。除卻太子段竟琮是獨孤王後親子之外,另一位王子段竟瑉也是親母早逝,自幼養在獨孤王後膝下才得以保住性命。
我當時雖隻有十二歲,然而聽了這段傳聞卻深為段竟瑉感到慶幸。他很聰明,為了避忌獨孤王後,十五歲便自請出宮。承武王想必也知曉他的心意,便封他為慕侯,賜邑閔州,非詔不得入宮。
想承武王一生文韜武略,卻有這樣一位狠毒的王後,大概也是有苦難言。獨孤一族是百年公卿世家,承武王繼承王位也是倚仗獨孤一族的支持。隻為這一個緣由,獨孤王後即便再霸道善妒,承武王也不能廢後另立。
思及此處,我又不禁慨歎自己如今在恒黎宮中步履維艱的情境。
不知為何,獨孤王後對我多有不喜,而她的一雙兒女卻偏偏與我十分投緣親近。如此便置我於危險的處境之中,偏生我又不得出宮,隻能日日活在煎熬與冷眼之中,自尊也大受傷害……
我忽然十分欽佩那位我從未謀麵的承武王二子,慕侯段竟瑉。想他養在孤獨王後膝下多年,必是嚐盡冷暖,然而他卻能夠隱忍不發,直到十五歲封侯出宮,才算是苦盡甘來。我如今隻在恒黎宮中一年半便已倍感艱辛,也不知那位慕侯是如何能夠十五年如一日的小心謹慎。
說來慕侯段竟瑉隻比我大四歲餘,我進宮之時他已封侯出宮一年有餘,除卻奉詔入宮以外,每年也隻在年關之時才會回到恒京。我現今雖也在恒黎宮中,卻隻是無名無分的孤女一人,宮中盛宴自是無份參與,如此也就無從識得這位在我心中頗具傳奇色彩的慕侯殿下。
他日若得機緣,我定要與他結識一番。
如此想著,我在恒黎宮中便越發謹慎小心起來,與太子和意容也漸漸疏於來往,每日隻在流雲宮中以看書、種花、刺繡來打發時日,就連以前父親和師傅曾教過的強身招式也生疏了。
這樣的日子大約又過了兩月,恒黎宮中出了一件大事。應國國主楚晉年為兩國安定,遣使來涼寧求親,直言是為應太子楚璃求娶一位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