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此身相伴
待蕭婧折返時，閼於王氣息已絕，黯淡渾濁的眼珠仍然向上瞪著，是至死未消的不甘。一片寂靜中，忽然有異樣聲音傳來，似是喘息似是低語。
蕭婧循聲望去，便看到了她這一生都未見過的詭異笑容。木輪上的那副筋骨盡折的軀體本就極為可怖，尤其是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五官已難辨認。然而那張臉的下半部分卻咧開了一道口子，原本有舌頭的地方早已成為一個空洞。
隨著他的笑聲，幹涸凝固的血塊混著斷裂的牙齒從口中落下，如惡鬼般猙獰。
受了那樣重的傷，真正叫做體無完膚，每發出一聲笑都會牽動他渾身的傷處，然而他仍是不管不顧地笑著，聲音也越來越大。
閼於的一代名將斛律信，如今卻是這麽一副模樣，可怖又可憐。
蕭婧俯身自閼於王胸口拔出匕首，然後走到斛律信麵前狠狠揚手，將還帶著粘稠鮮血的匕首狠狠紮入他的心口。刀鋒所到之處沒有任何阻力，本來應該保護著心房的肋骨和皮肉都已似破爛棉絮一般，綿軟地不似人的軀體。
暗夜中詭異的笑聲戛然而止，細細的血流順著刀柄流到蕭婧手上，尚自溫暖。
蕭婧緩緩抬頭，眸光冰冷而僵硬。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猛然驚醒般疾步後退，直到後腰重重撞上窗前的書案。
那兩具屍體就在前方不遠處，燭光搖曳下如煉獄般可怕。蕭婧猛然背轉身子咳嗽起來，書案上鋪著的潔白宣紙上頓時綻放血色點點。
這一夜，見了太多旁人的血，如今看到自己的血時，一抹悲涼漸漸攀上咽喉。
她曾經答應過夏昱，會在神廟等他，等他帶著千軍萬馬救她於水火之中，等著葉青替她解去身上的奇毒，等著與他共度後半生光陰。
蕭婧猛然抬頭，看著窗紙上的光影變幻。天快要亮了，屋子裏雖點著蠟燭，然而螢火之光怎能與日爭輝，外麵的世界一點點亮了起來，屋子裏卻漸漸黯淡起來。正如她這一生，永遠隻能身在黑暗中仰望光明……
太陽已經升起，而在日落之前，接到密函的虎頭軍便會掉頭回來，神廟前的原野上再也沒有任何阻礙，亦沒有後患。隻是，她已經來不及去尋他了。當初與忽闌的協定中，還有最後一條，便是她的死亡。
經曆這一場宮變後，閼於王族最陰暗的秘密都已經為她所知，心機深沉如忽闌，怎會容得她活在世上。這便是他答允的，放任她手下那五千將士平安歸去的條件。
若殺一人，可救百人，便是大義。若舍她一身，可救千人，死而無悔！
想到這裏，蕭婧從容揭去那張沾了血的宣紙，匆匆寫就一篇訣別，疊成個方勝樣子。方勝之意，乃是同心雙合，彼此相通，她此身固然不在，此心卻可托。
蕭婧握著那枚方勝在桌邊坐下，等著那假忽闌回來後，托他做個信使，亦代他的主子忽闌做個見證。想必以他的武功，想要製服吉泰還是不成問題的。虎頭軍回來時，隻會看到謀君弑父的吉泰，那封被“逼迫寫就”的遺詔便是證據。
屆時大王子和四王子在神廟遇難，三王子忽闌協大軍而歸，等待他的便是萬眾擁戴。
蕭婧的意識在漸漸模糊，之前她為了誘發閼於王所中的慢性毒藥，特意將衣袖用有毒的熏香熏蒸過。不知是否那熏香對她所中的紅蠍之毒也有效果，她喉間的血腥氣味越來越濃重，而她卻連幹嘔的力氣都沒有了。
耳畔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蕭婧勉強把眼睛睜開一線，迷糊中也看不清那人麵目，單看到一角黑色鬥篷，便掙紮著遞出那枚方勝，吃力道：“麻煩你……將這個交給夏昱……你到軍中找他……”
那人卻遲遲未接，而是俯身抱起了她。這個舉動讓蕭婧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些，睜開眼隻看到對方側臉的弧度，竟是魂牽夢繞那人的模樣。然而她卻殊無欣喜，以為自己已經病入膏肓，所以出現了幻覺。
心裏隻記得要將那封信交給夏昱，於是仍是堅持道：“不要你救我……你隻要幫我把信……帶給夏昱就好。”
那人猛然低下頭來，一雙微紅的眼瞪得極大，原本清亮的瞳仁上像是蒙了一層紅霧一般。他咬牙道：“你的信我不會看，有什麽話也要你親自來向我說。”
見蕭婧怔怔地望著他，夏昱勉強將眼底的淚逼回去，恨恨道：“我不過離開了一會兒工夫，你怎麽就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這話似是在對她說，實際上卻是在質問自己。
他知道，她一貫是自作主張，一貫是扛不起也要自己扛。從前他隻怪她頭腦簡單，屢屢讓自己陷入危機中，如今他卻是恨她。恨她這樣聰明，恨她這樣狡猾！
他自告奮勇來做忽闌的替身，便是為了能守在她身邊。她與忽闌的交易，他早就知曉，隻是為了更好的保護她，所以故作不知。他一向自詡智謀，所以想出了這個自以為天衣無縫的計謀。無論她有怎樣的計劃，他都陪著她去做，神擋殺神魔擋殺魔。
他以為，蕭婧隻會欺瞞夏昱，欺瞞所有關心她的人，卻決然不會欺騙忽闌的手下。所以他不動聲色，在今夜按照她的吩咐去對付吉泰，想著將此間的事就此了結，便可帶著她去找葉青。
誰知他興衝衝帶著昏厥的吉泰過來時，看到的卻是滿室狼藉中的兩具屍體！而她蜷縮在書案下，蒼白得讓他心慌。
夏昱眼中的淚不可抑製地落下，抱著她的雙手微微顫抖。
那一滴淚落在臉頰上，讓蕭婧徹底清醒過來。她終於意識到，眼前這人並不是幻覺，而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她的目光漸漸下移，看到他身上熟悉的裝束，便已想通前後。
蕭婧勉強扯出一絲微笑：“我真傻，你一直都陪著我，我竟……沒有發覺。”隻說了這一句，她便在他懷裏弓起身子，劇烈地咳嗽起來。
看到她唇邊的血跡，夏昱的臉色變了，他撕開她肩頭的衣衫，隻見大片猙獰的紅色像活了一般，貪婪地侵略著她的每一寸肌膚。
來不及想是什麽原因導致了這樣的結果，夏昱抱著她衝出了宮殿。
外麵的陽光很是刺眼，蕭婧很想抱怨一句，來證明自己的健康。然而，她的嘴唇才剛剛顫動了一下，人已經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