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王者之死
這世上生命力最頑強的種子,名叫“懷疑”,它可以是一件事,也可以是一句輕飄飄的話。在人意誌堅定時,它就悄悄沉睡在最偏僻的角落,仿佛從不曾存在過。
然而,一旦遇到了合適的土壤,它便會瞬間抽枝開葉,肆無忌憚地蠶食每一寸心房。要到那時才會發現,在那些不動聲色的歲月中,它的根須已在看不到的地方延伸地那樣長,抵達心底最黑暗的角落,汲取著所有的負麵情緒,等待著有朝一日的瞬間爆發。
哪怕是最光明磊落的人,也可能被一絲懷疑毀掉長久以來建立的信念,更何況是一直生活在猜忌懷疑中的閼於王?
在過去的幾年中,王後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在對他使用慢性毒藥。其實也算不上是毒藥,隻不過讓他的身體衰弱罷了,並不是致人死命的毒藥。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然而在外有斛律信這個強敵,在內又有幾個不安分的兒子,所以他一直不曾聲張,橫豎不會死,還會讓其他人放鬆對他的戒心,何樂而不為?
隻是……閼於王的眼神漸漸漫上了恐懼,如果隻是慢性毒藥的話,為什麽他竟開始呼吸困難,連手腳也有些不聽使喚了?
蕭婧輕輕笑了笑:“將斛律信藏在父王的寢殿裏用刑,確實是掩人耳目的好法子,隻不過不知是誰畫蛇添足,偏要給斛律信下毒,殊不知,他身上的毒血散發出來,正好成了您身上的慢性毒的引子,父王這些天來是不是總覺得心口憋悶,手腳顫抖啊?”
看著閼於王漸漸變得絕望的眼神,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之前那一番話半真半假,確然,閼於王身上積年累月所中的毒,若是遇到了適合的引子,便會出現以上的那些症狀。隻不過,那毒血揮發一說卻是她的杜撰了,真正的引子卻是她所用的熏香。她之所以這般拖延時間,不過是為了讓藥效發作。
蕭婧篤定,在誘捕斛律信一事上閼於王必有同謀同謀,所以她才故意說是有人給斛律信下毒,將矛頭指到那個同謀身上,離間他們之間的信任。
“你說謊……”閼於王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吉泰是我的兒子,我已經留了傳位於他的遺詔,他……不會背叛,也沒有理由背叛!”他雖如此說,顫抖的語聲中卻透著強烈的不自信。
他不打自招,蕭婧本來是漫天放矢的試探,如今卻結結實實探到了實處。
吉泰……果然是吉泰,如此說來,大婚上所謂的受傷也隻是一場戲罷了。蕭婧忍不住想冷笑,真是一局亂棋,每個人都各懷心思。
王後想在大婚上害死丈夫,順理成章地讓兒子在奸夫的輔佐下登上皇位;那位奸夫斛律信,卻想將所有人一網打盡,獨攬大權;黃雀捕蟬螳螂在後,還有一對隱忍多年的父子,不動聲色地任由他們廝殺,等著坐收漁利。
自然,這中間怎麽能少了三王子忽闌。在旁人看來,他不過是個不自量力的王子,妄想著憑借一樁聯姻問鼎王位。然而隻有蕭婧才知道,所謂的聯姻隻不過是個幌子而已,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同時方便了他在背地裏做小動作。
他用一個替身與她完成婚典,而自己卻早已出城,隻等都城和神廟兩邊事發,鬧到不可收拾時再帶著麾下部眾回來。
這是訂立婚約時就講好的條件,之後他在眾人麵前做出的那些癡情纏綿,都隻是達到目的的手段而已。他做的委實真切,就算到了如今這個地步,閼於王甚至都開始懷疑吉泰,卻不曾想到幕後推手竟是他。
與忽闌合作,是局勢的迫不得已,也是她最好的選擇。想到這裏,蕭婧眸中陡然射出了冷厲光芒:“如果他不會背叛,您怎麽會突然發病,我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還有……倘若他真的忠於您,為何遲遲不來救他的父王?”
閼於王的臉色越發灰敗下去,眼底的絕望漸漸變為不甘。他枯瘦的手緊緊拗住心口的衣衫,嘶聲道:“不,我不能就這麽死了,不能!”這一生數十年來,前半生的意氣風發與後半生的任人擺布落差如此大,隻有一個信念支撐著他熬下來,便是有朝一日能手刃仇敵,讓他們生不如死。
如今夙敵雖已被處以極刑,他尚未好好體味折磨斛律信的快意,怎麽能就這樣死了?而且,還是死在自己最疼愛的兒子手裏!
蕭婧冷哼一聲:“隻要父王駕崩,吉泰便可以憑借遺詔成為新王,不錯,你確實對他恩重如山,隻是,仰他人之鼻息終究不如自己做主來得快意,您說是不是?”
“他休想!”閼於王咬牙切齒道,緊接著,他整個人僵住了一瞬,仿佛不認識那樣看著蕭婧。
他的麵容已經衰老至極,偏生眸光亮如妖鬼,讓蕭婧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你……你不是閼於人,誰做新王對你來說沒有分別……隻要你幫我,我就下令撤軍,你手下的五千人便可保得平安……”
蕭婧眉尖挑動,嘴上卻疑惑道:“我憑什麽信你?”
閼於王嘿然發笑,從懷中掏出一方小小印鑒:“隻要我親筆寫下密函,加蓋這方印章,虎頭軍便會撤退……”他頭顱微斜,在等她的回答,見她臉上的猶疑神情漸漸消褪,他隻覺誌在必得,神情輕鬆少許。
然而下一刻,他便再也笑不出來了。蕭婧俯身去查看那枚印章時,手心裏暗藏的匕首已經狠狠刺入他的胸膛。
本就是老年人皮肉鬆弛的軀體,被利刃瞬間刺入,血花四濺。閼於王吃痛丟了手裏的印章,如一攤軟泥般倒向後麵。
他枯瘦的手指被熱血淹沒,徒勞地想堵住傷口,卻無濟於事。血液在帶走周身溫度的同時,也帶走了這副軀體上殘存的生命。他吃力開口,語聲充滿怨毒:“沒……沒用的,除了……我的……親筆……”
他斷續的語聲戛然而止,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看到那少女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箋,用印章蘸了他流出的血,鄭重加蓋其上。
那張紙上寫的是閼於文字,筆劃的方向和力道熟悉如斯,宛如自己親筆寫就。
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而那少女清亮的語聲從遙遠的外殿傳來:“父王的密函,要連夜送到虎頭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