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臨安碼頭。
一艘二層樓高的商船靠岸後,船工合力拋下船錨,並將路板推下。
船上的夥計開始卸貨物,吭哧吭哧往碼頭搬,撘船來的商客也有序往下走。
一時間,碼頭人聲鼎沸,熱鬧不已。
落在隊伍最後的一老一少,老者衣衫襤褸,白發須眉,走路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還有些駝背;先老者一步的年輕人則是胡子拉碴,看不出具體年齡,他的衣衫被洗得泛白,腳下的布鞋邊緣也被磨的起毛,顯然日子過得十分拮據。
“誒誒,別磨蹭,走快點兒,我們還要趕下一站!”船工站在船板上大聲催促,表情很是不耐煩。
年輕人聞言扶著老者加快腳步,然而老者腿腳不便,實在走不快。
他們兩人身子單薄,踏著木板,腳下是浪濤起伏的河水,風一吹,好似要將兩人吹下去一般,船工摸了摸腰間別著的長鞭,臉色變了又變,終究還是沒再說出更加刻薄的話,隻沉默地盯著兩人的背影。
卸完貨的船工跑回船上,抹了把額頭的汗水:“頭兒,這兩人一路上不吃不喝的,來臨安做什麽?”
工頭嗤笑道:“哪是不吃不喝,他們是兜裏沒錢,窮得隻剩下那一筐破書了。”
船工驚訝:“他竟是書生?”
“窮書生。”工頭搖搖頭,表情有點不屑,又有點同情,“十年寒窗,像他這樣的書生每年不知不多少,但能出人頭地的又有幾個?”
科舉不論出身、貧富皆可參加,大周朝開國初,朝中進士接近一半是祖上沒有讀書、或者有讀書但未作官的“寒門”出身,他們一朝登龍門,聲譽滿天下。
然而先帝晚年昏聵,朝中還是賣官賣爵,科舉被朝中幾個貪官把守,科考再不是寒門書生的登天梯,而是成了朝中官員結黨營私、謀求私利的(遮)羞布。
這幾年來寒門書生日子確實難過,好在新帝登基後從上往下捋掉了一連串的官員,敲山震虎,重新整治了科舉。
所以近八年裏進京趕考的書生特別多。
工頭見多了,適才有所感慨。
木板收回。
商船繼續踏浪而行。
臨安街道上,如往常一般,行人不斷車水馬龍,相比較上月,這幾日外來人口顯然更多了些。
百姓們掐指一算,哦,原來是快要四月府試了。
城內客棧和酒樓的客房都被訂滿,家中富庶的,便會在城中租個清淨的小院,繼續安心讀書。
囊中羞澀的,三兩好友互相幫襯一把,訂一間房打地鋪擠一擠也湊合能過。
“嘭!”
萬福客棧丟出來一個人。
店小二用力甩了甩汗巾,往地上啐了一口,橫眉冷豎罵道:“你個窮酸貨,也不看看這裏是誰的地盤兒,沒錢也敢來店裏騙吃騙喝,趕緊滾滾滾!”
“少爺!少爺啊!”老頭步履蹣跚從店裏出來,艱難地將地上的人扶起,渾濁的雙目含淚,“您沒事吧,都怪我無用,沒能照顧好您,我實在愧對夫人和老爺的在天之靈啊!”
“咳、咳咳!李伯,別說了,我們再去找找其他地方,實在不行,郊外破廟暫住一宿也使得。”豐泰,也就是方才從船上下來的那位年輕人,他在店裏被兩個打手推在地上狠踹了幾腳,這會兒鼻青臉腫,胸口悶痛的緊,連說話都頗為費力。
李伯轉頭偷偷抹了把淚。
豐泰曾是那般狂放不羈、桀驁不馴,然這一年來,他們所遭遇的一切就像是一把重錘,一點一點,將豐泰的傲骨給砸碎了,讓他不得不彎下脊梁,對人乞討。
李伯心痛啊!
街邊的百姓對著兩人指指點點。
“看他穿著像是個書生。”
“約莫是從遠地前來趕考的童生,唉,讀書人也是不容易。”
“可他再不容易,也不能去客棧裏騙吃騙喝吧,這般品性,即便是考中了,也不會是個好官。”
“這位兄台那你可就說錯了,看人不能光憑片麵之詞,方才那小二沒說的是,這個書生想用字畫抵錢,但掌櫃的不答應,所以才將人趕出來了。”
“還算有點良心,可惜他眼下籍籍無名,字畫再好也不值幾個錢,掌櫃的不願收亦是情有可原。”
豐泰和李伯相互攙扶搖搖晃晃走遠,將一眾閑言碎語都拋擲身後。
走到半路他們經過一個茶攤。
茶攤上坐著五個穿著一模一樣的書生,正在悠哉喝茶。
像他們這般穿著,十有八九是同一個書院的學子,豐泰瞥了眼,閃過一絲豔羨。
兩人腳步不停,眼看著就要走出他們的視線。
就在這時,豐泰聽到有人喚道:“等等。”
豐泰停下腳步,回過頭來。
李伯麵色緊張擋在豐泰麵前,嘴唇止不住微微顫抖:“你、你們想做什麽?”
宋元良緩緩站起,對豐泰拱手行了一禮,客氣道:“兄台別誤會,在下並未有害人之意,隻是見兄台落魄,想給兄台指條明路。”
豐泰將宋元良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腰間佩戴的玉墜品質上乘,便猜測他家中有幾分底子。
沒在意他口中的落魄,豐泰僵硬地回了一禮,啞聲道:“還請兄台……不吝賜教。”
“賜教不敢,你我皆是讀書人,見爾有難,扶一把是應當的。”宋元良上前走了幾步,從袖中掏出一片矮短的竹篾遞給他,“你且往城外去,三裏外有一莊子,名為梁莊,莊主是我同窗的親眷,他們為人心善,你出示竹篾自會有人幫你。”
豐泰猶猶豫豫接過竹篾,竹篾一指長寬,正麵刻著一簇蘭花,背麵則刻著宋元良三字。
能在薄如葉片的竹篾上雕刻的如此細致生動,可見其雕工精湛。
豐泰鄭重地將其收好,又朝宋元良拱了拱手,隻不過這次顯得更為誠心一點。
“多謝。”他說。
宋元良笑笑,露出右臉頰淺淺的梨渦:“兄台客氣。你還是趕緊去吧,趁天色還早尚未到膳點,若是去的晚了,那邊恐怕分不開身招呼你。”
豐泰:?
眼下才剛過辰時,離膳點還早著呢,即便要做飯,也不該忙成這樣吧。
豐泰想不明白,對宋元良一行人再三謝過,揣著滿腹疑惑同李伯匆匆離去了。
見主仆二人走遠,茶攤上其他人這才湊到宋元良身邊,七嘴八舌地問道:“元良,你怎把竹篾隨意給了人,萬一他品行不端,咱們豈不是給伯晏和子恒招去禍端?”
“是啊是啊,你看他剛才被人丟出來一聲不吭,連表情都沒變過,能這般隱忍,若是他品性好倒也罷,若是他心懷惡念憤世嫉俗,你拉他一把他未必會感激你,說不定還覺得你是在看低他,他日再來報複你!”
“噯,這話就過了,這世上哪來那麽多惡人。”
“你還別說,這可真說不準,農夫與蛇的故事咱們還聽得少麽。”
“話本是話本,哪能現實混為一談,你這……”
“行了行了。”宋元良打斷他們的話,耳邊嗡嗡嗡個不停,他腦袋都快要炸了。
“你們未免也太小看我了,別忘了,我祖上是幹嘛的。”
祖上……
哦!宋元良的老祖宗是個算命的!
據說給人看相特別準。
眾人恍然大悟,驚歎:“沒想到啊,你居然還學了這麽一招。”
宋元良拱拱手,謙虛道:“哪裏哪裏,學藝不精,雕蟲小技罷了。”
“誒誒,那你給我算算,我這次能不能中?”
“還有我還有我,我要算姻緣,我都快二十了還沒相中姑娘,我娘都快急死了。”
“我已經成親,姻緣就不需要了,不過我命裏缺點金子,你給我指條財路唄?”
宋元良被他們幾個搖啊晃啊的,眼睛都在轉圈圈,他甩手胡亂掙紮:“你們夠了啊!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你們這樣成何體統!都給我起開!”
其餘四人嘻嘻哈哈不放手:“哎呀宋小神仙,你就給我們算算唄。”
不遠處的茶攤老板娘斟完茶,看到他們五人嬉笑打鬧,忍不住對自家夫婿道:“你瞧瞧,這幾個皮猴都快考試了還這般骨頭鬆,到考場上考不出來可有他們哭的。”
在燒水的老板抽空抬頭看了眼,覺得自家婆娘管閑事:“都還年輕呢,有朝氣是好事,你管那麽多做什麽。”
梁莊。
豐泰和李伯站在莊子大門口,仰頭看著梁莊二字。
梁莊在臨安城頗有盛名,故而來這裏的路並不難找。
豐泰四處探望,沒發現莊子門口有人看守,他一時有些為難,不知該找誰進去通報。
總不能擅自闖進去。
正糾結,門裏走出來一個玄衣人。
“你們找誰?”
豐泰和李伯對視了一眼,走上前去,麵露警惕道:“我們受人指點,想找貴莊莊主。”
說完,他雙手遞上宋元良交給他的竹篾。
暗十接過,指腹緩緩摩挲過蘭花,犀利的目光瞧了豐泰半晌,這才捏到掌心裏,對豐泰說道:“你跟我進來。”
豐泰被暗十看得心裏起毛,聽到這句話,他才鬆了口氣。
“有勞這位兄弟。”
暗十麵無表情地點點頭,轉身回踏進了莊子。
豐泰連忙扶著李伯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