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兩方博弈
何林遲鈍的腦子終於開始靈活運轉,梁十七話音方落,他便向梁十七磕頭,激動地麵色通紅:“多謝楊夫人多謝楊夫人!”
王二丫被梁十七那句娘家人感動得稀裏嘩啦,豆大的淚水簌簌地掉,她賣身契在梁十七手裏,婚姻大事由不得自己做主,也由不得王富貴做主,要賣還是要嫁全憑梁十七一句話。
這也是為什麽王二丫在梁十七追問時言辭有所閃躲,她怕梁十七一氣之下問責,將她發賣。
可眼下,梁十七不但沒有計較她跟何林“暗通款曲”,反而站在娘家人的立場為她撐腰,梁十七的善良大度讓王二丫感到一絲慚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大概說得就是她這樣的人。
王二丫跪下哭得肩膀一抽一抽,什麽話也沒說,實實在在向梁十七磕了三個響頭。
以後,她的命就是小姐的,誰想對付小姐,就先從她的屍體上踏過去!
梁十七受不得別人在她麵前跪來跪去,忙閃到一側,讓這對小情侶趕緊起來。
崔鈺覺著有趣,何林也算是崔府的老人了,他同王二丫湊一對,崔鈺樂見其成,笑嘻嘻地跟梁十七逗趣:“嫂夫人,如此一來,咱們也算半個親家了。”
梁十七抱起木盆,也笑:“崔二少爺既然發話,那我可得替我們二丫問問,你們崔府打算出多少聘禮?若是太少,這門婚事我可得再考慮考慮。”
“什麽婚事聘禮?”
楊鴻雲洗完澡,等半天沒見梁十七回來,他有些擔憂,便穿好衣裳下樓來尋人,不想一到後院就聽到梁十七在問崔鈺討彩禮,他撩開布簾,瞧見王二丫跟何林之間氣氛有些微妙,頓時了然。
一個是崔家的家奴,一個是打小跟著梁十七的丫鬟,兩人又同在客來軒幹活,也算門當戶對。
梁十七正借著月光在晾曬衣裳,她從衣架後麵探出頭,眉眼彎彎:“我跟子鈺說著玩呢,你怎麽下來了?”
院子裏蚊蟲多且凶,熏驅蟲草都沒有用,梁十七手臂上被咬了好幾個包。
楊鴻雲沒說話,默默走過來替她晾衣服,完全不覺得一個大男人洗衣做飯有多違和,崔鈺早就見怪不怪,就連林陽澤也隻嘴角抽了兩下,關上窗戶眼不見為淨,沒再念叨君子有所為而有所不為這種話。
待他們晾完,何林跟王二丫已經不見蹤影,大抵是小兩口臉皮薄不好意思,亦或是偷偷躲起來去吃白糖糕了。
崔鈺犯困,也關上門窗回被窩睡覺。
梁十七無意繼續留在院子喂蚊蟲,同楊鴻雲一道上樓,兩人邊走邊聊,梁十七便提起買山頭的事情。
賣掉菜譜後梁十七手頭又寬裕了許多,買下一座山頭不是難事,但楊鴻雲擔心的是稅收的問題,買下山頭也是要繳納稅銀的,這麽大一座山,每年要繳的稅可不少。
裏正又不傻,沒有官府允許哪敢擅自將山頭賤賣,許是村裏今年收成不好,繳納的稅銀又不夠,他才攬下這個爛攤子去尋冤大頭,說不定他還能從中得到點好處。
楊鴻雲的懷疑並非空穴來風,他早去漢口縣打聽過了,那座山頭是青山村積年已久的“頑疾”,就算買來也無用。
他還打聽到,裏正要賣山頭並非縣衙頒布下令,而是土地司監和戶部之間的博弈。
梁十七對大周朝的官員製度一知半解,便趴在浴桶邊緣,問:“土地司監不是隻管土地買賣麽,跟戶部有什麽關係?”
“嗯……這事說起來有點複雜。”楊鴻雲脫下外衫掛在架子上,倒了杯水潤潤喉,“土地司監是我朝特有的官職,為監察管控地方官員土地買賣所設,不屬於三省六部,而戶部管轄舉國上下大大小小的田地買賣,兩者互相掣肘,彼此間關係不大好。”
“不大好”是楊鴻雲往淺了講,嚴格說來,戶部和土地司監已經快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土地司監的存在,就像是懸在戶部頭頂的一把刀,哪怕不會掉下來,站在底下的人心裏總歸不舒服。
戶部尚書掌管全國土地、賦稅、戶籍、軍需、俸祿、糧餉、財政收支的大臣,是六部中最容易撈油水的肥差,裏麵大大小小的官員十有八九都是老油條,習慣下麵的人“上供”,在土地買賣這塊,讓他們從雁過拔毛一下子變得兩袖清風著實不太實際。
因此,土地司監跟戶部那群老狐狸鬥智鬥勇,今天你舉報我手低的官員,明天我截你的土地高價賣出,反正誰也不讓誰好過。
兩者天天掐架,皇帝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們沒鬧出人命官司,便隨他們去。
可苦了六部其他五個尚書,戶部跟土地司監打架也就罷了,戶部尚書那個狗東西還要拉他們下水,美名其曰:既是六部人,就要同仇敵愾!
五尚書簡直想呸他一臉口水,多大臉呢!
以前六部之間掐架的時候你咋不說同是六部人?現在你被土地司監那群周扒皮盯上,就知道喊口號了?
五尚書表示不摻和,給他們送銀子也不頂用,齊王還在燕京,太後都被氣病了,就你們幾個小嘍囉,給齊王喂刀都不夠數!想活命,就安安靜靜苟著,別浪,作死也別拖著他們下水!
在齊王威名之下,五尚書機智地選擇明哲保身,戶部孤立無援,看清形勢後也稍微收斂了一點囂張的氣焰,和土地司監的掐架從暗地裏使陰招,搬到了明麵上的比拚。
楊鴻雲講了這麽多,似乎和青山村裏正賤賣山頭一點關係都沒有。
實則不然,大鬼打架,真正出力的往往是小鬼。
燕京在天子腳下,戶部再怎麽貪,一個正三品的官員也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伸出爪子撈油水,倒黴的是偏遠地方,比如沒有知府管轄、群龍無首的臨安府。
“據張大人所說,林奎不久將會壓往燕京交予大理寺收押看管,待齊王大婚後再做決判,至於空缺的臨安知府,朝廷爭論挺大,聖上的意思是,由補用道王蘇暫代知府一職,待年末考績後,官員再做升降調動。”
“哦……”梁十七慢悠悠地係好裏衣帶子從屏風後出來,“所以,他們是為了抓政績,才急著將那座多年沉屙處理掉?”
楊鴻雲點頭:“江南富饒,光是各種稅收每年就占據大半,林奎倒台後牽扯出前朝科舉舞弊案,吏部尚書曹泠自身難保,想安插人手也有心無力,我猜,應該是戶部盯上了臨安知府的位置。”
大周官吏考核分為三等九級,即上、中、下三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級別。
按“四善”“二十七最”的標準,一最四善為上上,一最三善為上中,一最二善為上下,無最二善為中上,無最一善為中中,職事粗理,善最不聞為中下,愛憎任情,處事乖理為下上,背公向私,職務廢缺為下中,居官諂詐,貪濁有狀為下下。
官吏考核對朝廷官員來說正經挺痛苦,大周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還有六年再考,九年通考,想升遷調動十分不容易,也不怪戶部鉚足勁想攬功績。
楊鴻雲說得口幹舌燥,梁十七總算明白了楊鴻雲真正的顧慮所在,青山村那座山頭就是個燙手山芋,誰接誰倒黴,繳納稅銀是小,就怕戶部獅子大開口為謀官位不擇手段,比如讓你多繳兩倍甚至是三倍的稅銀。
梁十七背後還有客來軒,萬一對方覺得你是個冤大頭,不但讓你多繳山地稅,連商稅也逼著多繳怎麽辦?
楊鴻雲見她眉頭深鎖,輕歎:“若你真的想要,我明早便去買。”
除了辣椒那次,梁十七極少會對他提出要求,好不容易她說想買一座山頭,他卻因為顧慮太多而教她為難,男子漢大丈夫,楊鴻雲自個兒都覺得窩囊。
但梁十七不是不識大體的人,她理解楊鴻雲的顧慮,也明白他為何要解釋這麽多。
她不能為了一己私利破壞楊、吳、崔三家的大事,他們蟄伏這麽多年,謀劃了這麽多年,不能毀在她身上。
梁十七偶爾也會反思自己,作為一個廚子,那份心情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再那麽純粹,青山村的山頭根本與廚藝無關,跟做生意也無關,僅僅隻是因為,她懷疑那地底下有赤鐵礦。
她一個廚娘,買礦山做什麽?
既不能吃,也不能用。
“十七?”楊鴻雲捧起梁十七的臉,瞧見她唇色發白,心頭驀地一跳,著急道,“可是難受?還是我說錯話惹你不高興了?你別哭……”
不就是一座山頭,買!明天就去買!
楊鴻雲恨不得掌自己嘴巴,好端端的跟梁十七說那麽多有的沒的作甚,她想要,他就給,這麽簡單的道理他怎麽就不懂,非得把人惹急惹哭了才知道後悔!
梁十七對上楊鴻雲擔憂的眸子,伸手包裹住他的手背,笑道:“我沒哭,你也沒有惹我不高興,是我考慮不周太冒進,鴻雲,那座山頭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