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柳暗花明又一春(上)
一年過去了,又到春天。金陵城的春天是花遮柳掩,詫紫嫣紅。皇宮裏也處處花紅柳綠鳥鳴雀舞。宮女們來往的腳步聲也變得輕快。
皇城西麵的龐大宮殿殿落是宮裏最尊貴的董皇太後所住的“慈安宮”。一清早,就有很多鳥鵲在桃樹上鳴叫著,給深森的後宮帶來了一絲活潑氣息。董太後早早得起身了,侍候梳妝的女官為她梳了個適合春天的輕盈俏麗的偏雲髻,並在鬢旁插上了幾枚時令的鮮花簪子。之後,女官們將銅鏡扶到了太後麵前。太後望著銅鏡中雍容華美的貴婦人,年齡雖長,頭發卻豐厚烏黑,麵容紅潤嫵媚,精神煥發。她滿意地微笑了,女官鬆了口氣退下。
董皇太後今天的心情很好。她在江西的娘家親侄子董文賢進京向她問安了。長居深宮的女子,即使貴為皇太後,也不是隨時能見到老家家人的。更何況她顧忌清流,將皇親國戚的娘家人放在江西不準進京。這次董家的掌家人江西省布政使司董文賢領旨進京,一方麵是向皇上和吏部述職,一方麵就是來看望這位董家的老祖宗董太後的。
慈安宮的太監總管龐七衛親自迎出門,殿外興衝衝地走進來一位四十餘歲的威嚴男子。圓胖臉,身材敦實,留著整齊的短胡須,麵容顯得敦厚又精幹。穿著二品大員深藍色官服極有威嚴和氣派。他昂首闊步地走進慈安宮,指揮著人把進貢禮物呈獻上去,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向董太後三拜九叩得行大禮:“臣董文賢請太後的安。祝娘娘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董太後嫵媚的麵容帶著笑意,伸手虛扶,笑道:“起來吧。這些年你在江西,把皇上交待的差事做得好,把董家也帶領的好。家族興旺族人爭氣,連出了三位舉人。都是你的功勞。我很欣慰。”
董文賢再次叩頭謝恩。龐七衛指揮小太監搬來軟座。君臣兩人坐下來寒暄。話語中帶著君臣之間的拘謹小心又帶著姑侄間的自然親昵勁。幾句公事說過,就說起了江西董家老家的瑣碎事。
董太後端起了茶,閑閑地問:“文賢,你這次進京是為了婚事?一切可順利?”
“一切都托太後的洪福,很順利地成親了。”董文賢性子穩重,立刻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回話:“也多謝太後娘娘的大恩,賞賜給了微臣女兒‘汝南郡主’的封號。又派人賞賜了金冠玉佩。使禦史和大臣們再無二話,也使小女風風光光得嫁出去了。微臣感激萬分,董家也備感榮耀。”
董太後笑了:“這樣就好。我一看到珍珠就很有眼緣。女人的一生隻有一次風光大嫁的機會,我請皇上給我的親侄孫女兒賞一個郡主的名位,又不用給俸祿。不算什麽。”
董文賢又誠惶誠恐地道謝。董太後是他的親姑母,但整個董家都是靠著太後上位的,他性子又格外謹慎,於是說話做事不敢有一點造次。再說了這次姑母又給了他天大的麵子。他這次進京,一方麵是參見新皇匯報江西政務。另一方麵就是為了他的小女兒董珍珠與冠軍侯崔憫的婚事。
去年底,太子朱原顯代替皇上代宗實踐了諾言。率領著文武百官趕赴河北省刑台府清河郡為清河名門崔氏平反昭雪。太子重開崔氏宗祠,進祠堂三拜天地與崔氏列祖,向天下頒布了“悔已詔”。撤去了先先帝的錯誤聖旨,糾正了崔盈罪行,證實崔盈並無私通叛國之罪,乃是被敵國離間計所陷害的。恢複崔盈的原有官職爵位並追封為“義勇王”。抬入明祖廟所供奉的大明忠臣之列。
之後又宣布重啟“冠軍侯”的爵位,賜“丹書鐵券”,冊封崔憫為“冠軍侯”。並將這爵位由原先的候爵品級提升為“公爵”品級。這是表彰崔憫本人的功績,也是撫慰昔日為國冤死的崔盈侯爵的。這個爵位成為大明朝現存的六名超品外姓王爵位之一,世代承襲。
一般來說,大明朝除了六位超品“王、爵”能受封領鐵券,成為世襲封爵外,其他的爵位皆為流爵。子孫襲封時要歸還誥券,核定世流降除等級,要降一等繼承爵位。而這次把“冠軍侯”提升到世代不降格承襲的超品公爵,就是代宗父子對崔憫的額外補償。還報他在戰場救梁王的恩情,表彰他放下私心以國事為重,沒有追隨元熹帝誤國而支持代宗打敗韃靼國。還在戰場上奮勇殺敵的赤膽忠心的衛國功績。繼承了這爵位,隻要清河崔氏的子孫不犯謀逆大罪便可以世代襲爵永世為冠軍侯。皇上另外還下了聖旨,招回流放在外的崔氏族人們,賞金賜田,善待這些被先皇冤殺的忠臣後裔。
據說那日,太子朱原顯代皇上宣布平反。那位曆經坎坷孤高清傲的絕世美少年在崔氏宗祠前手捧祖先骨灰,長跪不起,淚撤長襟。為國、為民、為家、為已,為祖父的冤屈屈死,為義父一生執著得平反,為候門公子的父母的落難死去,為自己這二十年孜孜不倦得追尋平反的痛苦經曆。都掬成了一把熱淚,撤入崔氏宗祠前的黃土中。這個冤屈這爵位,雖說過要放棄,談何容易。平反關係到清河崔氏的百年興衰曆史榮辱。崔憫是絕不可能輕言放棄推辭不受的。他必須領授冠軍侯之位,撐起清河崔氏,以告慰先祖,傳承名門。
崔憫也成了大明史上最年輕的靠著自己的雙手本領為先祖平反,使朱氏皇帝頒發“悔已詔”,承認已過,恢複了其祖先榮光的超品公爵。
自崔憫恢複了冠軍侯的爵位後,年輕俊秀又單身的公爵的婚事便提上了日程。很多大明的官宦和世家都尋關係提親,但年輕的冠軍侯一概拒絕了。拒得多了,朝堂上暗自傳言,這位少年得誌的冠軍侯眼高於頂,看不上普天下的名門閨秀。使清流世家們對他很不滿。後來還出了一種謠言,不願成親的少年公爵是看上一位罪犯之女,想娶犯女為妻。滿朝清流和禦史們對這個駭人聽聞大逆不道的消息表示了憤怒和反對。超品公爵怎麽能與罪犯之女有瓜葛呢?逼著少年公爵不得不出麵避謠,說他從未與罪犯之女有私情,也不打算違背勳貴規矩與庶民連姻。
之後事情便峰回路轉了。提親人潮中,有位老勳貴偶然向他提到了江西布政使司董文賢有個很受寵愛的小女兒,因舍不得早嫁,拖到了二十歲。與冠軍侯的家世才貌正相當。問冠軍侯是否有意提親。這一次,不知道是董家的麵子大,還是冠軍侯厭煩了各方麵提親,他答應了婚事,派人登門提親。董文賢也對這位大明朝最後一位超品公爵,明晃晃地閃著金光的“金龜婿”頗為滿意。江西的董小姐聽說這位是昔日京城的四大美男子之一也含羞答應了。令全大明的門閥貴族和官宦們又一次目瞪口呆,大失所望。人們暗自腹誹,冠軍侯平日裝的多清高自傲忠貞不渝似的,轉臉就挑選了家世最雄厚最富貴的董皇太後的娘家侄孫女。這小白臉也太勢利了吧。
這次董文賢就是送小女兒到京城與冠軍侯完婚的。昨天已經順利地拜堂成親了。他今日是特意進宮感激董太後關照的。成親前他帶著小女兒進宮參拜太後娘娘,暗中向太後抱怨著清流禦史們的挑刺和不屑,董太後就當場封了董珍珠為汝南郡主,並賜給了金冠首飾等物。給了侄孫女兒一個虛銜身份,以配得上超品冠軍侯。也表示了她的態度,堵住了那些見人就彈劾的禦史們的嘴巴。
崔憫人品俊秀,立過大功,又是世襲的公爵,深得代宗父子信賴。掌握著天子親軍錦衣衛,本身又機敏過人,連朝廷大臣也多感敬畏,擺明了就是未來百年的恩寵榮光。董家把小女兒嫁給他做夫人,將來生下了小公爵,便是世世代代的親族了。這對於江西的董氏家族和冠軍侯都是件好事。是個雙贏。
董太後初次聽說婚事時,也很驚訝。不過立刻以深宮女人的政治敏銳表明了立場。賜“郡主”之位,賜金冠首飾,樂於促成這段姻緣。果然清流禦史們無話可說,代宗夫婦和太子也是驚奇旁觀,朝廷內外對這件婚事都連說匹配,恭喜。
* * *
慈安宮靜悄悄的,侍候的太監女官們退下了,龐七衛也退出了檀木殿門外。明亮的慈安宮大殿隻剩下了姑侄兩個人繼續說著家族貼心話。大殿靜的像深海靜潭。
在娘家親侄子麵前,董太後明顯放鬆了很多。抬呼侄子坐在更近處的椅子上。董文賢在這位董家裏積威甚重的老祖宗麵前,說了會兒話,也放鬆了些。湊近了跟姑母樂陶陶得說起了族內老人又添了重孫子的閑話。
董太後慢慢地飲了口茶,突然笑了。臉上現出了一種少見的小姑娘似的狡黠。沒頭沒尾地問:“昨天,有多少人看見了?”
董文賢不甚機靈,楞了下才恍悟。向姑母低聲笑道:“參加喜宴的賓客中的十之七八吧。人多手雜,還有些心懷鬼胎的人,故意在堂上碰撞著扯下了新娘子蓋頭。我的夫人說,那一瞬間,周圍看熱鬧的貴婦小姐們通通鴉雀無聲,驚得魂飛魄散。”
董太後意味深長地道:“又有多少人不長眼睛地嚷開了?”
文賢低聲嗤嗤笑了:“這倒沒有。天底下還沒有哪個不長眼的人,敢說董太後娘娘的親侄孫女的婚禮出差子了。眼睛看錯了還有可能活命,話說錯了就沒命了。這位冠軍侯的新娘子是我董文賢親自送到京城出嫁的小閨女,是太後娘娘的親侄孫女兒,哪個敢說不是?隻是我的小女兒長得有點像某個人,嚇了大家一跳罷了。絕沒有哪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敢說我江西布政使家的小姐是劫匪女!他不想活了。”
董太後麵容如鐵塑般,眼光深沉,緩緩地點頭:“說的是。這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你家的珍珠長相有點像以前的劫匪女。也許冠軍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生了愛意,去你家提親的。”
“正是如此。”董文賢也穩住了心態。心平氣和,穩如泰山地說:“這都是小女的緣紛。有緣遇到了癡情的冠軍侯。老天連線的是董家與崔家聯姻。全喜堂的貴人們都眼明心亮得牢牢記住了。”
董太後心情略舒暢:“嗯,明珠就是明珠,不會泯然眾人裏的。她本來就不是池中物,這樣子亮相天下也挺好。冠軍侯娶的是你的女兒董珍珠,兩家宗譜族譜裏有名有姓的人物。天下皆知,沒差錯的。”
“呃,還有一件事。”董文賢憨厚的臉忽然有點遲疑了,猶豫地說:“姑母,就是昨天來觀禮的太子殿下好像有些不高興。他遠遠得隔著花廳看了一眼喜堂前的新娘子,就臉色大變,伸手扔了酒杯,引起了一陣騷動。遠遠的侄子也看不清楚,好像是皇後娘娘的太監女官們簇擁著他走了。還踢翻了幾個桌椅。娘娘,不會有事吧?侄子有點擔心。”
董太後靜沉沉地微笑了:“無事。別去管太子。皇後會約束她兒子的。嗬嗬,一國太子哪有這麽好當的?他得到些什麽,總要失去些什麽。這天下,哪有江山和美人都落入一個人手裏的,這讓不讓其他人活了?我聽七衛說,他昨晚回到東宮裏還把裏麵的桌椅家什打了個稀爛。不過,不用擔心,太子脾氣雖暴戾,心性卻通透,是個明白規矩恪守禮儀有帝王霸氣的人。他發過脾氣就會接受了現實。過幾日想通了,說不定還會為你的女兒再增加個‘楚國夫人’之類的封號。好替她撐住場子,震攝那些心懷不詭的人們。”
董文賢放下了一顆心:“這就好。接下來一切就順利了。就是鳳大學士也有些不開心了。追著崔憫連罵他不地道,罵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什麽的,說他不是個東西。還說他把太子和他都哄騙過去了。他不依不饒的,崔憫隻好喝了很多酒陪罪。”
太後莞爾了:“小靈妙啊,還是那麽跳脫有趣。這事我可不心疼他。人家姑娘早就說過了當他是親兄弟,他還在吃沒影兒的飛醋。這醋吃的好沒道理啊。這孩子是從沒被人坑得這麽慘過,氣壞了吧。”
姑侄兩人忍不住相對微笑。
* * *
正殿裏氣氛很溫馨熱切。
董文賢也順口應承著姑母:“姑母放心,一切都順利!除了最後麵拜堂時益陽公主差點鬧將起來,都很順利。”說完後他臉色陡變,立知失言了,驚惶地站起來。
董太後手拿著茶盞不出聲了。
大殿裏很明亮,陽光從敞開的窗戶裏照射進來,亮如白晝。董文賢膽怯得左右望望,想找龐公公來解圍。眼睛掃過了窗外的禦花園時,忽然驚奇地發現,宮殿後麵一座水塘的水榭亭子旁,平地上跪著一位淺紅色錦袍宮裝滿頭珠翠的年輕女子。她跪在水榭旁邊,頭低垂著,半張臉慘白。嘴裏還堵著錦布,雙手被綿繩子捆縛著,也不敢自己去解開。她像是跪了很長時間,身體萎頓著,整個人匍匐在白玉石地上。旁邊,悄無聲息得站著十幾名年老嚴厲的太監女官,人人形容肅穆。
慈安宮大殿的門外長廊中也響起了衣袍拖地的沙沙聲。殿門外,王太後正滿麵憂愁地來回徘徊著,猶豫著是否進殿。門外龐七衛低聲說:“娘娘,王太後等了很久了。”
董太後神色平穩,沒有太多的表情。眼裏卻射出了一抹嫌惡。聲音淡淡的:“我正在召見江西布政使司,不見。”
慈安宮內外一片寂靜。董文賢驚惶得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自知失言,也不敢在姑母前作假,眼望著遠方的跪地女子和長廊外人影。聲音很慌亂:“姑母,那,那是益陽公主嗎?”
他又驚又懼,還帶著幾分厚道說:“這,這也不能算是她的錯吧。益陽公主可能是情急心切,才想闖進婚堂的。她昨晚在冠軍侯府上喝了很多酒。幸好龐公公等人也在場,她還沒有衝進喜堂,也沒有鬧出什麽大動靜,就被龐公公截住帶走了。姑母,您也不用太生氣了。”
董太後的臉陰沉著,眉眼低垂,半晌搖頭歎息道:“我沒有生氣。我是在按律處置。我是後宮之主母儀天下,長公主犯下過錯我也必須依律法處罰她。國有國法,宮有宮規,一位皇家長公主,在一品大員超品勳貴的家宅婚宴上失態、醉酒、大鬧、破壞典禮。她丟盡整個後宮和皇家的臉了。這等作為,哪兒點像一位懂規矩講禮儀,為天下女子賢淑表率道德楷模的貴女子?又哪兒點像名揚天下、忠烈愛國的護國長公主?!”
殿門外的王太後聽著無情的斥責。滿麵羞愧,渾身打顫,一句講情的話都說不出了。她含羞帶怒地哭求著:“太後說的是!益陽做錯了,我們也知錯了。我隻是心疼女兒這些年吃了這麽多苦,崔憫還……她是見崔憫成親,傷心過度才衝動鬧事的。姐姐就饒了她這一次吧。她不會再犯了。”
董太後麵露陰鬱之色,麵孔未動,像是沒有看到殿旁水榭前跪地請罪的益陽公主。她已經發下話,從即日起她不想再見到益陽公主了。益陽公主才驚駭絕倫地連夜跪在那兒負荊請罪的。
董太後眼眸深邃,提起聲音,幽幽地說:“王淑嬪這話說的不對。有何傷心過度?自冠軍侯從河北清河返京準備成親時,益陽公主就知道了。我記的,你也問過了她。你先派人下旨催促崔憫求婚,之後益陽公主也派了她的親信金陵府尹親自登門做說客,請他務必要向宮中的公主提親。但冠軍侯連續兩次都婉拒了。最後,她又去求了太子朱原顯做說客,太子在內閣議事中當眾詢問崔憫,問他是否願意尚公主做駙馬?崔憫又一次當眾拒絕了。三次婉拒,滿京皆知!之後他就接受了其他官宦們的提親,另外尋了門親事。這難道是崔憫沒給她機會嗎?難道是崔憫沒有明確拒絕過她嗎?”
“但凡崔憫想娶她,早在數年前先帝元熹在位時就開口求親了,怎麽會等到現在。但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早就恨不得娶回家裏、放在屋裏、捧在手心裏百般嗬護。哪兒會讓女子先開口提親?!他心裏不願意就是了!這婚姻情愛之事是天底下最勉強不得的事。益陽明知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還是硬生生把人逼到絕境,還做出了大鬧婚堂破壞婚事的樣子。若不是龐七衛強行攔住她架回皇宮,不就成了大明史上最大的笑話了。”
“多大臉!幹得出這種驚世駭俗的事?!”董太後重重地把茶盞摔出去,砰得落在地上。駭得董文賢悚然跳起,後退了幾步。“這哪兒像一位大明王朝的金枝玉葉長公主的所做作為?用刀架在男人脖子上逼著他娶你嗎!無恥!簡直丟盡了朱家和她自己的臉。如果她不想活了,就不用活了。三尺白綾,一杯鴆酒我隨她心意的賞給她!”
王太後神色大變,險些嚇昏了。水榭旁邊的益陽公主撐著快累暈的身體,還眼巴巴地望著這邊,盼望著母親能勸住太後的大怒。她臉色倔強,梗著脖子朝向這廂的正殿,看似還是不服。
董太後早命人堵住了益陽公主的嘴,不容她分辨。她聽厭了誇誇其談、自有道理的朱益陽了。王太後隔著門滑落在地,還在苦求著:“董姐姐,你就饒她一次吧。這孩子是個癡人。她隻是用情太深,對崔憫情有獨鍾啊。”
董太後的秀眉蹙著,心裏憤懣。臉上卻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好一個‘用情太深、情有獨鍾’。她喜歡了一個人,就非得逼著人家也喜歡她不成?她到底是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還是占山為王的女寨主?這麽霸道無匹。罷了。你母女二人聽不進我的話,我也不管閑事了。”
她挑起眉眼,提聲喝道:“龐七衛。你來勸勸太後罷。”
“是!”龐公公畢恭畢敬地跪在殿門外的長廊上,王太後身旁,挺直腰板,高聲說道:“那老臣就厚著臉皮勸說了。太後和公主都暫且聽聽吧。依老臣之見,公主早就不該有嫁崔憫的心思了。一是崔憫三次婉言謝絕了尚公主。他這般堅持,強扭的瓜也不甜啊。公主嫁了也不會開心的。二是公主早就自己許過婚事了。怎麽能一女多嫁呢?”
龐七衛的聲音不大,卻震得王太後和女官們直打寒戰。連被架到了宮殿前,被迫聽勸的益陽公主也勃然大怒地瞪著龐公公。她的嘴巴被堵著,手被捆縛著,說不出話來。但漆黑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龐公公。她是被元熹帝強迫嫁給韃靼國南院大王的!她從沒有願意過。
龐七衛滿臉皺紋,花白的眉毛都耷拉下來,眼神渾濁無神,聲音卻尖利如刀:“公主殿下從北疆回京城的路上,曆經了一年多時間。這期間,同逃的關公公重傷而死。公主是假扮著一位在北疆路遇匪徒而落難的富家女身份獨身回京的。一路上,她被小梁王的追捕,包裹丟失,走錯了路,逃跑得很辛苦。她在路途上遇到了兩次有意思的事。頭一次,她遇到了一對從北疆搬回關內求學的孤兒寡母。公主為了使母子二人幫助自己進關,自稱是遇到匪徒的官員之女,許之以利,動之以情,懇求這對母子帶她一起回中原。年輕學子對她有好感,願意。寡母卻不依。她為了取悅寡母,便暗示自已找回了大官父親後就會下嫁學子,幫助學子參加科考為官。母子二人才都心動。後來母子二人帶著她回到了河南省境內,就因故不能南下了。寡母提出想與公主先成親,公主就偷偷從書生家逃走了。接著,她又在路上遇到了一個小商隊南下京城。公主再度求助商人之子。說自已是被繼母強迫嫁出的女兒,見商人之子聰明健壯,生了好感。願意以身相許嫁給他,請他幫忙送自己京城找到舅舅。商人之子看中了公主的美貌氣派,願意娶公主為妻。公主也給了其珠花做為定婚信物。隨後,商人少年就殷勤地備好車馬,派了奴婢,一路上照顧周全地送她到了京城。到京城後,公主與金陵府尹搭上線,就立刻反目。稱商人之子對她圖謀不詭。金陵衙門抓捕了商隊諸人投下大牢。這就是益陽長公主從北疆回返京城,一路上親口連許了兩樁婚事的過程。”
一時間,大殿裏外靜默如海。人人都不敢喘一口大氣,生怕激起了董太後的雷霆大怒。暴發在自己頭上。王太後嚇得花容失色差點暈倒。朱益陽也跪在地上,臉皮抽搐,眼眸睜大,險些駭暈過去。
董太後出乎意料地沒發火,冷冰冰地一笑:“除去被元熹許婚韃靼國大王,益陽還自己親口許了兩家婚事。還說什麽‘情有獨鍾’呢?”
她的怒火蓬勃而出:“……怎麽回事?!都是一樣的人,你與那個叫明前的劫匪女,都曾經千金落難流落在民間。明前流落北疆兩年,你也逃婚流落民間一年多。怎麽做法如此不同呢。我聽說那個明前在小山村裏不露出王妃身份,安貧守困得做針線活養活自己,不卑不亢,謹言慎行地過了兩年。而你卻好逸惡勞,一路上處處以美/色/誘/惑男人幫你,以婚事許諾人家幫你。讓你好吃好喝舒服無憂得進京。你怎麽和她這麽不同!”
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我念你一路上曆盡坎坷飄零民間,不忍心苛責你。也不在意你一路上的逢場作戲,替你遮下了所有過錯,厚著顏麵請了甘蘭寺高僧做樣子送你入京,還替你圓了所有摟不圓的謊話。甚至還把範明前代嫁敵營的功勞也搶過來安在你頭上!封你做護國公主。盼著你苦盡甘來,找一個品性純良的勳貴人家嫁了,過上好日子。沒成想,你倒敢把我這位太後的臉撕下來往腳下踩,去威脅拒絕你的冠軍侯娶你,還要鬧出更大的是非!女大不中留,再留下去就留出了禍害。看看你幹的好事。”
益陽公主滿眼是淚匍匐在地。不停地搖頭,想辯解嘴巴卻被堵住說不出話。王太後也驚得頭暈乎乎的,不知道董太後為什麽要揭出往事。
董太後心灰意冷地道:“好,你們不教我管,我也不管了。龐七衛。”
龐七衛忙推開殿門聽差。
“把那個商人之子叫張福鄉的年青人從我的莊院裏放出來,帶他去刑部衙門和三法司!讓他把前年遭遇到假小姐一路上騙婚騙錢又蒙冤下獄的事都一字不漏地呈給衙門。你既然不要臉了,我也不用替你遮掩了,就讓天下人都看看你這位大明長公主的德性。”
益陽公主臉色煞白,活生生地嚇暈了。
“不!”王太後失聲驚叫:“這不行啊!這樣公主會身敗名裂的。這萬萬使不得。”王太後膝行幾步,撲進門裏,緊緊抓住董太後的裙子連聲道:“姐姐息怒。我知道錯了。我這就勸說她,讓她放下執念,再也不去騷擾冠軍侯夫婦了,我以命擔保!”
王太後的眼淚如珍珠般的落下,抓住董太後的衣袖苦苦哀求著:“先帝去後,我隻剩下這麽一個小冤家了,求董姐姐開恩!益陽年齡大了,也該嫁人了。我馬上操辦她的婚事,不讓姐姐煩心。就嫁……”她遲疑了下:“就嫁那個孤兒寡母的窮書生吧。”
董太後臉色不變,眼現陰寒:“嫁書生,那書生連同後輩子孫三代不準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王太後知道大勢已去,不得已地痛哭著道:“那就嫁那個商人之子的年輕人吧。他們有緣相遇,公主又自願定下婚約,就是老天賜的姻緣啊。我讓他們即刻成親,然後遠遠的打發到南邊兩廣地帶,再也不準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