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雨前的選擇(下)
黑暗中,金陵城皇城的某座園林的一個黑黝黝宮殿裏,房舍很富麗華貴,卻空無一人。在最深的寢室裏,一個女子趴在木雕屏床上放聲哭泣著。寂靜的深夜她的哭聲傳出去很遠,長廊上傳來了太監女官們走動的衣袍聲和遠方敲更聲。
她孤零零得地趴在床上,臉上又紅腫又劇痛,整張臉被厚紗包裹著。她好像陷入了這片深深的黑暗裏,被天下人都遺忘拋棄了。麵頰疼痛,腦子像一團緩慢流淌的泥沙,艱難得流動著。這是怎麽回事?她為什麽會從範瑛變成了這種悲慘的下場?像又一次回到了十年前被抄家的時刻,天塌地陷,生死兩難。她麵對著一個新牢籠,由權利富貴高位編織出來的牢籠。一口就吞噬了她的性命。
她的臉好痛。這隻劍是克製著劃過了她的臉。它隻是消去她的頭發,斬碎了她的珠冠,就威攝性得像斬斷了她的人。也把她的潑辣、野心和欲望全部斬斷了!她幾乎嚇暈了。現在怎麽辦呢。
她忽然想起了明前,停住了哭聲。她驚疑不定地想,難道明前提前發覺了富貴權利裏還有要人命的利刃,才這麽決絕地遠去了?還拒絕了小梁王苦苦哀求的“愛”離去了。她知道他是愛她的,還是決然無悔地走了。卻將她丟棄在了這個後宮的豺狼窩裏。她為什麽沒提前發現小梁王這麽痛恨她呢?這是明前在報複她嗎?
* * *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前。李氏撞桌摔死後,明前代嫁前,托柳奕石千戶轉過來的話。她同意暫且放過她,還給她一個公平。
——“我想通了。這世上本就是最公平的,萬事皆有因果輪回。如果雨前口口聲聲地要求‘真相和公平’,我就給她真相和公平!她把做過的惡事都推托到‘反抗身份不公’上,認為被人搶走了身份才迫使她行凶。那麽我就成全她。我給她時間去查明真相,看她得到了所謂的真相公平後,會不會痛悔今日所做的,會不會還堅信著自己做惡全是正義的。她要為所做過的付出身和心的代價。”
——“我會查出誰是真假相女的。我會贏的。我的養娘寧死也認定了我是真範瑛,我絕不會輸給她的。我要查出真相,慰籍養娘的在天之靈。報她殺害養娘的仇。我不會輸,我絕不會輸給一個殺了母親也要去追問身份,用其他愛她的人的鮮血屍體墊在腳下往上爬的無恥女人。就讓她等到真相又如何?我知道自己是誰,我比她更有信心,我堅信著老天爺是公平的。如果雨前這種人最後還得到好結局,天理不容。”
——“如果她非要哭著喊著看到真相再死,”明前輕蔑地一笑,一把扯下左袖的白絹長袖,拋向了柳千戶的胸膛:“那就讓她得到真相再死吧!我們兩個人從此恩斷義絕!即使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是範瑛,我是劫匪和李氏的女兒,我也不在乎!也不怕重新去過苦日子。即使變回了劫匪女,我也絕不原諒她,我會讓這個窮凶極惡的丞相之女為她所害過的人償命。”
報應來了!最壞的結局來了!竟然落到了以小梁王和後宮的這種方式來報複她。她被成為範瑛的喜悅衝昏了頭腦,被皇後的位置所迷惑,辦了件大蠢事。她知道無論怎樣軟語哀求做個淑女,梁王都不會愛她被她迷惑,就挺而走險得向梁王軟硬兼施地逼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了梁王和後宮女人的手裏。梁王就順手推舟,一句話就同意了婚事也捏死了她!雨前的牙齒不住得咯咯打顫,身體簌簌發抖,她在黑暗中抱緊了肩膀縮在床角,連哭都哭不出了。
還有不久前,在京城她和明前最後的一次會麵。
——她一雙漆黑晶瑩的眼睛諷刺地看著她,眼眸裏飽含著深深的悲傷。她像是在跟十歲的她講著她聽不懂的話,想使她明白:“你不懂。雨前。我一直很敬慕母親。愛她那種表麵平庸,骨子裏卻帶著執著和赤子之心的人。她真實、自由、爽朗、心有底線、隻伸手拿住自己能拿到的東西,不去追尋那些虛幻的榮華富貴。她活得坦蕩自然,她明白這世上除了權勢利益外還有很多東西。這些東西比權勢金錢名譽更重要,更迫切,更有時效性。”
——“你不懂,雨前。你直到今天還是不懂。有些事是有時間性的。將來怎麽後悔也挽不回去。你希望達到你的目地後,再洗淨雙手血腥做個好人,可是你很難洗淨汙垢的手和心;你想追求到丞相小姐和太子妃的高位再遮蓋過去的卑微,是很難心滿意足的;你想踩著別人的血淚屍骨往上爬,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你無辜地犧牲別人性命來達到自己的目地,最後往往會被更強大的敵人給犧牲了。你成功後再去找回幼年丟掉的‘善良’‘真情’等物,隻會永遠找不回來!”
“當你哪一天理解這些話時,你會用一生時間去懺悔。——你已經失去了,我也失去了;你還不懂,而我已經懂得我失去了。我們倆都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東西。你唯一說對的事是,我們之間是這麽接近又這麽遙遠,這麽相似又這麽不同。我們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永遠不會交集。”
——明前抬起眼,黑眼珠因為水霧太多變得更加明亮清澈。她抬起手,按在胸口位置,深沉又刻骨銘心地說:“你是如此的美麗,有野心,有毅力,你是一個聰明女人。你為了達到目的什麽都敢做,你適合活在更精彩激烈的宮廷。你隻要懂了我剛才說的‘你不懂’的事,你會得到全天下的。”她的話外含意卻相反,“如果你不懂的話,你就會死在更黑暗,更惡毒,敵人更強大更凶險的宮廷裏。”
——她最後輕蔑地對她說:“經曆過生死我變了。我不想再隱瞞內心,也不想再對你忍讓。我們倆之間除了仇恨,再無姐妹情份。我寧可去單獨麵對危險的死境,也不會跟你結盟去爭奪什麽。你是個天底下最涼薄無恥的敵人。你也許會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也會失去得到的一切。我們從同一個圓點出發,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就各自去承受自己選擇的命運吧!”
黑暗中,雨前嘴唇顫抖渾身戰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覺得自己快窒息了。她為什麽在這時候想起了往事?難道她已經後悔了,得到了最差的結果?她在寂靜的黑夜拚命喘息著,眼淚止不住得往下流,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在很久很久後的今天,她得到了梁王狂怒的一劍,才想起了明前的話。忽然就理解了她的話。她真的已經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
還有範淩雁!臨死前他的黑棕色眼睛仿佛隔空的注視著少女。
——他曾經血淚交加地對她說:“你為什麽想奪取養姐的身份?為什麽想跟小梁王成親?她是如此地疼愛你,梁王也從來就不喜歡你。雨前,你拋棄了母女情,姐妹情,就為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身份嗎。你值得嗎?你將來會後悔的。你其實不用爭搶就會得到這世上最好的親情愛情,我一個人就能保護你走遍天下!”
——“好吧,好吧。別哭了,好姑娘,我沒有怪你。我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執拗的結局了。如果你一定堅持做的話就去做吧!我到死也會支持你。”
——他迷糊又清晰地道:“我隻是個出身平民的普通人,沒有見識教養。可是你第一次跟我說你自己就是範瑛時,信心十足。我就很吃驚。我從來見過像你這樣狂妄自大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女孩。我覺得你瘋了。可是我假裝著幫你,我想等你栽了跟頭就會收心,安安穩穩地做個丫環了。後來我卻看到了你一步步得為了目標前進,時而飛上山頂時而摔到深淵,卻百折不饒。你比我更敢於抗爭。從那時起我就暗下決心,要傾盡全力地保護你,支持你,直到你得到想到的一切。”
——“因為我愛著你啊。雨前。又卑微又渺小地愛著你,又純潔又浪漫地愛著你。即使中間隔著天塹鴻溝,即使知道你從不愛我,也為你偶爾望著我的方向而歡喜。這半年,我們一段段的走過路途,與你的關係越來越密切,像吹大了一個美麗的泡沫。太好了,現在我不怕這個泡沫粉碎了,我終於得到你了!在這一刻,你為我哭泣為我痛苦……這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哪怕我付出生命也不後悔。”
* * *
很久很久以後重新想起了他的話。雨前膽戰心驚得想著,哭著,痛苦得透不過氣。她發現了一個恐怖的事實。也許,明前、範淩雁和李氏都是真真切切地愛過她的。也許,她在人生的某一時刻也愛過他們。但最終她為了更高大的東西而放棄了他們,失去了他們。她在這條不歸路走得太遠太遠了。
雨前的眼淚慢慢地幹枯在臉上,臉頰上一陣陣冰冷的痛。此時此刻,她終於想明白了明前的話。時光過去,愛也過去了,她和他們都失去了心底最後的一點愛,都永遠回不到過去了。這個世上也許隻有他們曾經真心愛過她的。
房門大開了,陌生的太監女官們衝了進來,捧著一個放著青色道袍的托盤。他們粗暴地從床上架起她,老女官喝道:“快穿好衣服,梗那赫公主親自護送你去碧雲觀了。”後麵房門外的燈光下,兩位東察公主帶領著很多侍從冷冷地望著她。
雨前驚恐地爬起來,大聲喊道:“不,不,我不要去。我要求見小梁王,我要見楊皇後。我後悔了,我也不要嫁給小梁王了。求求你們讓我見他……”
梗那赫公主麵目深沉,漠然地望著她。旁邊的折海珠公主噗嗤一聲笑了,拿著皮鞭子躍躍欲試地走近:“說什麽傻話啊!範小姐,你竟然把太子哥哥的旨意當做兒戲。想嫁時就衝進禦書房大鬧著要嫁他,不想嫁時又要去跟梁王哥哥糾纏。你瘋了嗎?別忘了,你可是範瑛啊!是跟梁王哥哥從小訂婚、明媒正娶的小王妃啊。你還口口聲聲地說你喜歡梁王,讓他遲早知道你的心呢。怎麽被砍了一劍就怕了呢。原來,你還不是最喜歡梁王哥哥,是最喜歡自己的命吧。哈哈哈,晚了。現在梁王的旨意已被皇上皇後恩準了,轉發至內閣,你必須要去碧雲觀悔過修行五年。否則我就替太子哥哥教訓你,用鞭子打到你願意去為止。記住你自己說的,你可是範瑛。”
“不……”雨前嚇得失聲大叫:“我不當範瑛了。我不是範瑛……”
聲音突然像被刀割過的嘎然而止,停在了她的喉嚨裏。她猛然睜大了眼睛,渾身僵硬了。她從十歲在大青山父母伏法風雲忽變的夜晚起,就堅信著自己是範瑛。堅信了十年,曆經了萬種風險,也不曾改變過這個信念。這時候,她卻忽然像是醍醐灌頂似的,腦子裏炸開了一個大黑洞!
也許她不是範瑛呢?!她像被一顆焦雷震到頭頂震懵了。還有一種更大的可能性是她想岔了,在金錢地位權勢的迷惑下,她堅信的想法是錯的。她很可能不是範瑛,是程雨前啊。是平民程大貴和李餘娘的親生女兒。而明前,那個被她嫉恨痛恨了十年的女孩,才可能是真範瑛!她真的是範勉與王玉貞夫人的親生女兒。
她會做到的。那個少女,眼神深邃,長眉如劍,烈骨剛腸,又絕頂聰明,能勇敢無比地兩度上戰場,能隱忍兩年地呆在小山溝,隻為了追求一個真相和公平的明前。她什麽都會做到!她能追到真相,也就能隱瞞真相,把“最壞的結果”範勉之女的身份置換到了她的頭頂!什麽相女範瑛的身份,什麽榮華富貴的皇後之位,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在乎是自已主宰自己的命運,不允許任何人左右她的人生、前途和命運。
所以,她選了是劫匪女的後果。她得到了崔憫,離開了人間至貴又至黑暗的京城宮廷,使大明太子小梁王終生對她有愧,永生也忘不掉她。使皇上代宗夫婦對她愛憐憐惜,使全大明的朝廷和後宮都對她的‘不是範瑛’的結果喜憂參半,對她有了善意。她還最惡毒得報複了她,把“範瑛”的名頭贈送給她,以這種絕頂方式報還了她當年殺害養娘李氏的深仇大恨。
不……
這件案子的真相是,“從來不是案子的真相選擇了範明前,是範明前選擇了這個案子的真相。”
不……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是贏家。她得到了貌似吃虧卻對她有長遠利益的一麵。而她被她推到了對麵。貌似贏了範瑛身份卻輸光了一切籌碼的反麵。難怪她平靜地沒有任何異議的接受了審判。
原來她才是真正的範瑛,自己真的是程大貴和李氏的女兒!
不——,雨前大口大口得喘著氣,捂著臉滑坐在地上。被這個新奇的想法嚇得嗦嗦發抖,幾乎要瘋了。
這可比太子命令她懺悔五年還要可怕得多了。如果是明前得知了真相將‘範瑛’讓給她的。那麽,她這十年來做的美夢,堅信自己是真範瑛,瘋狂地追尋著真相。拋棄了親情,愛情,姐妹情,不惜為此殺害了自已的親生母親,驅趕走了原本該是“大明皇後”的明前,也連累死了天下最愛她的男人範淩雁的性命。
全都錯了,她全部做錯了,她這十年來的痛苦掙紮沉淪拚爭全部都錯了!最後被範明前施舍給了一個虛偽的名字,卻幹盡了天下最醜惡、最陰險、最不容饒恕的罪行。被全天下人嘲弄拋棄恥笑。她完了……
雨前使勁得咬住嘴唇,指甲刺進了手掌裏,滿嘴滿手都是鮮血,頭腦暈暈沉沉的,一聲不出的就昏了過去。被這個可怕的想像擊昏了。
梗那赫公主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命人抬她上馬車,要趁夜把她送出皇城送往碧雲觀。她強行按捺著內心的情緒,不露出輕浮的喜色,還盡量安排著各位“妥當人”照顧她,務必使她在碧雲觀“順心順意”地呆上五年甚至更久時候。太子已下令,皇後體弱,雨前的事就委托給她辦了。梗那赫公主暗自狂喜。
連一向愛跟她唱反調的折海珠公主,也對她態度軟和了些。沒吭聲,還笑眯眯地收了鞭子指揮著太監女官們抬起了範雨前,胡亂得塞進馬車駛出皇城。折海珠公主看著馬車背景,心不在焉地想著。哼,五年呢,時間很長,機會也多的是。一個背負著罪行,被太子厭惡得驅逐到碧雲觀悔過的女人。還能不能留條活命回後宮,都是由她們說了算。不,都要看老天爺開恩不開恩呢。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個趕走了十年前救她一命的養姐,還親手殺害了養娘的女人。即使得了丞相小姐的身份又如何呢!漢人常說“德才兼備,德行天下”。除了身份高貴,想做王妃皇後也得看“德行”二字呢。她折海珠為了心愛的男人在慢慢學著做漢人,這個本身是漢人的女子卻學不會德行二字。真是活該落到這種地步啊。
日子長呢,慢慢熬吧。範瑛範雨前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