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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曲散人去向(上)

  走出詔獄,已經是春暖花開的時節。紛攏天下的大新聞漸漸落幕了,京城恢複了平靜繁華的常態。錦衣衛詔獄一個不起眼的側門外,是一條偏僻的小街。廠衛獄身處於寸土寸金的金陵城城郊,也不像其它監獄外那麽空曠遼闊。高聳的獄牆外麵就是一條繁華熙攘的小集市巷子。


  小巷裏有很多來往的人。有暫押進詔獄的普通犯人;來探視囚犯打探消息的家屬們;進出詔獄換班的錦衣衛和獄卒們;還有在詔獄當差的廚子馬夫更夫等等……所以小街上人流穿流不息。獄卒們在小街巷的兩頭把守著,免得閑人接近、衝擊詔獄。


  清晨時分,詔獄側麵的那扇鑲滿銅釘的大鐵門打開了,十多名男女獄卒們押著一個少女走出了鐵門。少女荊釵布裙,頭上包著絹布,穿著潔淨的鍺紅色綿布長裙,挽著個印藍花的小包裹。款款地走出詔獄。她麵容整潔眼神明亮,神態淡然自如,仿佛走出的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廠衛獄,而是普通的宅院一般。沒有什麽特別的情緒。她走出了詔獄鐵門,就覺得眼前一亮。麵前是一條車水馬龍的集市和滿目蔥翠的樹木叢。她像是一下子從黑白陰森的牢房地獄裏走進了綠意盎然的人間。一切都變得生動鮮活了。少女抱緊了小包裹,貪婪得望著這種生機勃勃的人間百態,才恍悟自己從詔獄裏出來了。


  領頭的牛獄卒挺直腰板,甕聲甕氣地問:“程姑娘,往官府和皇商合辦的官造針織局要往左邊走。往繳納罰金代刑的刑部衙門往右邊走。你如果想好了要以役代刑,我們就帶著你往左邊走,去官造針織局交換文書簽名畫押。我們把你交給針織局的公公女官們就算完成了職責。”


  明前向她和氣的一笑:“多謝牛小旗提醒。我已經做好了決定,我家境貧寒,父母義叔都是罪犯,湊不起五萬兩銀子的罰金。我決定去針織局服勞役三年以役代刑。”


  牛獄卒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可是看到少女的神情就閉上了嘴巴。這位姑娘是個少見的仁心剛骨的人。這些日子來詔獄想勸解她的有不少人了,連金鑾殿上的貴人們也派人來了,也都碰了大釘子。她這個小小的獄卒縱有好心又有什麽資格勸這位險些做上大明皇後的女人呢?唉,不知道為什麽牛獄卒心裏歎了口氣,心情鬱鬱的。


  這一撥人馬準備向左邊行去。


  丁字路的小巷盡頭,早就站了幾個翹首以盼的人。他們正焦急得向明前招著手。明前等人站住看去,領頭的人是雪瓏。她得了消息就在詔獄外麵等候明前出獄。她身後站著一個身材敦厚麵容機靈的年青男子,還帶著兩名仆婦和馬夫模樣的仆人。年青夫妻看到她,臉上綻放出了欣喜的笑容。


  雪瓏向守巷口的獄卒們告了個罪,小步跑過來。又向牛小旗官施了個禮。就臉紅紅的,帶著羞愧和歉意向明前小聲說:“對不起,小姐,我們隻湊齊了三萬多兩銀子。於先生這兩年得罪了公主,被金陵府和京城地痞多次敲詐去了很多銀子。她被宮裏頭下令放出來,可是以前被勒索走的家財卻討不回來了。她昨日派人送來了三萬銀兩。我這兒是家資稍薄,隻籌措到了四千多兩銀子。還有你的義姐妹陳大姐陳醜丫也送來了一千兩銀子。我們一共湊到了三萬六千多兩銀子。想著可否稟告官府先寬限些時日,我們先繳納了這些銀子,之後再補齊罰金代刑呢?”


  真是一文錢憋死英雄好漢啊。明前看著她又感動又感慨。她從十歲回到範府後就從未為一分銀子操過心。在大銅山躲避兩年,也心藏著丞相小姐的底氣。直到此刻她才又重新體會到了平民之苦。她感激地笑道:“不必了。我已在詔獄裏稟告了官府,準備去針織局以役代刑。”


  雪瓏夫妻臉上頓現不忍之色。雪瓏緊緊抓住了明前的手臂,麵容酸苦,立刻落了淚。


  明前倒是神色坦然,麵上含笑,反而安慰著這對小夫妻:“皇上和董太後已經施恩了,我怎麽能不識抬舉呢?三年針織局勞役已經是最輕鬆的處罰了,尋常的針織工做三年活怎麽能抵得上五萬兩銀子?皇上董太後是在幫我呢,讓我進個清靜地方,好好得靜靜心,消消戾氣,再懺悔下以前的過錯,躲避些塵世間的風頭浪尖,養好了心性再出去。於先生有一大家族要供養,這三萬兩銀子是她做生意的最後本錢吧,你們小兩口也是普通軍官,這四千兩是你們使盡人情去借上戰場賣命,才得來的全部家當。我怎麽能拿這些錢去交納罰金補償我家族的罪過呢。這萬萬使不得。”


  雪瓏夫妻都很難過,極力得勸說著明前。明前再次堅拒了。她在獄中就下定決心從此不求人。五萬銀子是個坎兒,是故意壓榨出她身邊友人所能集齊的銀兩也無法湊齊的數目。勉強用這筆重金即救不出她,也使她身邊最重要的人陷入困境。再有人使絆子她們都會陷入絕境。


  ——這案子審判完畢,京裏的博弈還未結束呢。


  而且她早就拿定主意。不再使用他人的錢財,不再連累親朋好友們,拋棄以前的自己,做一個最真實最本色的明前。


  * * *

  牛小旗官帶領嫌犯和獄卒們沿著圍牆走向了左邊小巷。詔獄距城郊的官造針織局不遠,人們不需要乘坐馬車就能走過去。一行人步行著走過去,雪瓏等人依依不舍得跟著她。忽然丁字巷的另一端,獄卒把守的絆馬鐵樁子後麵,有個人使勁得跳起來,用力揮著手,向著明前大聲喊道:“明前!明前,在這裏,我在這兒。範小姐,好久不見了!你還好嗎?”


  人們又驚訝得停下了腳步,明前也抱著小包裹回頭看,霎時間認出了那人。她驚疑不定地叫出了聲:“荀餘!荀七公子,怎麽是你?!你怎麽來了?”


  小巷盡頭的獄卒們身後,那位跳起來打招呼的年輕公子,是個濃眉大眼爽朗灑脫的年青人。穿一襲月青色綢袍,衣服上沾滿了灰塵和顏料,烏黑長發也從發巾裏漏了出來,顯得有些邋遢。他卻渾然不在意,向眾人露出了最開朗歡喜的笑容。明前一下子認出了,是在北行路上的江南荀園裏見過的名畫家荀餘荀七公子。


  北行路上,這位出人意表又狂放不羈的大世族另類公子荀餘,與她相遇,對她這位身世坎坷卻嚴守規矩的丞相小姐一見鍾情,居然大膽地向她求婚,請她不要嫁給梁王留在荀園。被她驚異得婉拒了。後來,他又畫了幅畫像,逃出家門,追上車隊,向她贈畫並要帶她走。又被她再度拒絕了。最終沮喪而去。兩年多不見,他竟然又神差鬼使地出現在京城,還出現在了正出獄的她麵前。


  明前驚呆了,很震撼得看著荀餘擠開兩名看守的獄卒,興高采烈地跑過來。兩個人便在這詔獄高牆外,綠樹如茵的街頭再次相會了。牛獄卒一行人也很驚訝。不過,他們是奉命押解犯人去針織局“以役代刑”的交接的,這時候判決已下,明前算是背負徭役的自由平民,不算是罪犯,人們也不把她當嫌犯看待。他們沒有阻止兩人見麵,還有些客氣地站得遠些旁觀著。


  荀餘荀七公子的相貌與兩年前分別時毫無二樣,連神態心境也沒有二樣。他真情流露,肆無忌憚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心痛得連聲道:“範小姐,你受苦了!我聽說你遭遇的事,心裏好難過。我聽說你回到京城又遇到了官司,就立刻從寫生的武台山上下來直奔京城了。可是還是來晚了。事情怎麽變成這樣子了?啊,你比以前清瘦多了,你一定吃了很多苦頭吧?”


  明前看著他真心為她著急的模樣,心頭一熱,也差點委屈得落淚了。她忍住辛酸和淚意,也忍住內心的波動。臉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帶著一種對好友的歉意說:“荀七公子,我沒事,我一切都好。抱歉,我不是範小姐,隻是個劫匪的女兒。讓你們都失望了,真是對不起。”


  荀餘那張爽朗誠摯的麵孔直對她的臉,一臉震驚,又是激動又是鄭重其事地大聲說:“說什麽傻話啊?!你就是明前!你就是我心裏獨一無二的範丞相小姐。說什麽真的假的,丞相女兒劫匪女兒的,那些都是一葉遮目的無稽之談!這世上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就是個有頭腦見識的德才皆備的丞相小姐啊。怎麽可能因為血脈關係而說你不是呢。真荒唐,真可笑,那些質疑謊話根本就是錯誤的啊。血緣關係很重要嗎?不,隻有本身的感情人品才是最重要的。難道說小雨因為和範勉有血緣關係,還真的能變成德才兼備的丞相小姐嗎?這太荒謬了。”


  他激動地一揮手,對著眾人憤怒得反駁著:“一切都是胡扯!我聽了這事就氣憤得不得了。這世間,‘生恩不及養恩’,血緣關係不是最重要的,養育大恩和彼此間的感情才是最重要的。範丞相把你當女兒教養了八年,在他心裏你就是他的親生女兒。怎麽會突然變成別人了?如果範丞相還活著,他一定不會認可這種結局吧。明前,你就是丞相小姐啊。在我心裏,你在比那位庸脂俗粉的小雨姑娘強得多了。一定是老天爺瞎了眼才亂點家譜的。你就是真正的範瑛啊。”


  明前滿懷感激地看著他。在這個冰冷的世界,這個滿嘴狂言亂語的真言不誨的另類友人才是最理解她,最心有默契的。他有一顆直白的赤子之心,看透世情的眼光,敢為她鳴不平的大放厥詞的膽氣。範勉把她當做了撤藩的棋子棄之如屣,但是教養她的過程,用親生女兒為國犧牲的做法,無疑是把她當做親生女兒的。他那種清高傲慢的書生有自己的做事底線,絕不會逼著別人家女兒為國犧牲為自己犧牲的。幸好他早早死了,死前帶著對親生女兒的愧疚卻不悔的心情,不用麵對著最後麵最惡劣最顛覆的結局。


  “所以我才很不服!我在武台山上畫雪景,聽到了你的消息就日夜兼程地趕到京城。誰知道還是來晚了一步,你的判決書下來了,什麽都板上定釘了。我就拚命得纏著張道長帶我來看你。”荀餘焦慮地說。


  明前微感驚異得抬頭四顧,在小巷盡頭又看到了穿深藍色便袍,麵帶苦笑的鳳景儀。鳳景儀帶著侍衛遠遠得站在巷口,沒有過來,他對荀餘的出現好像也很困擾。


  荀七公子一把抓住了明前的雙手,激動又熱切得道:“明前,我是特意來接你的!我知道了所有事,也知道了你要交罰金。你別去什麽針織局以役代刑,那不是你該幹的事。我特意帶了錢來,而且是我自己的錢。與家族無關。我跟他們徹底鬧翻了,他們再也管不著我了。”他興致勃勃地轉頭命令身後的畫童舉著懷裏抱的幾隻畫筒,給明前和眾人看。


  他向牛獄卒大聲說:“我來代明前交納罰金。我帶了自己畫的幾幅畫,還有兩幅古董畫,最少能賣十多萬銀兩呢。隻要賣了就有錢交納範小姐的罰金了。嘿嘿,恐怕沒有人想到還有我吧。我也有錢,也願意替明前交,隻要範小姐平安無事就好。”


  明前眼光銳利地打量著他,心裏很感動。這個人衣裳髒舊,風塵仆仆,像是從哪個名山大川剛下來就馬不停蹄得直奔京城了。還帶了他最珍貴的畫。她心中長長的歎息著,微微搖頭說:“多謝荀公子。可是我不能用你的錢交罰金。這毫無理由,也不符常理啊。”


  牛獄卒也很困惑,看著他訥訥著說:“荀,荀畫家替嫌犯交罰金也可以。但是要有名目,這是要登記入冊的。罰金要來之有路,還要有必要的關係為嫌犯交。雪瓏是程姑娘以前的丫環,於先生是程姑娘的老師……這,荀先生,你有什麽理由?”


  荀七公子睜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們,大聲道:“當然有理由啊!我要娶明前啊,夫君為妻子交罰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啊!”


  他昂首挺胸得看著明前和眾人,理直氣壯地說:“上次你拒絕我說不能嫁我,是因為自己是範瑛,還是小梁王的未婚妻王妃。所以不能嫁我。可是,現在你不是範瑛了,還是個劫匪女。你就可以嫁給我了!我替自己的妻子交罰金不是天公地道嗎?這是天大的好事啊,我幾乎是每天每夜都盼望著你不是範瑛不用嫁給小梁王。謝天謝地,你終於變成了劫匪女,我心裏好高興……”


  獄卒們麵容扭曲得看著他,遠處的鳳景儀也無奈地撫額,雪瓏和小畫童也一起鬱悶得翻了個白眼……


  荀七轉臉看到人們奇特的眼光,才意識到了自己失言。他打了個哽,漲紅著臉說:“……咳咳,我後來拒絕了荀家替我安排的婚事,老族長對我很失望,把我趕出了荀家,再也不管我的事了。正好,你也不是範瑛了,自行婚配。所以我就來找你了!這不是個皆大歡喜的大結局嗎!簡直就是老天賜下的良緣……”


  他說得開心,眼睛發光,又撲上前緊緊握住了明前的手:“明前,這是老天讓你嫁我啊。我才不在乎你是丞相小姐還是劫匪女呢。我隻想娶那個在荀園跟我有著默契,一起蔑視圈子家族,一起討厭世間束縛的‘範小姐’。我要娶你,我要跟你一起走!一起走到天涯海角。想想看,我到處旅行著畫畫,你陪伴著我一起遊覽名山大川,這是多麽好的結局啊。”


  明前足足地看了他半響,收拾起滿心的感動感激。臉上含著溫情的笑,輕輕搖著頭說:“荀公子,多謝你不遠千裏的從中原跑來京城搭救我。可是我不能答應你,也不能用你的錢交罰金。你很好,是我的知己,嫁給你可以解除困境。可是我卻不忍心欺騙你,我從一開始就把你當做了知心好友,心懷默契,話語投機,但我們之間沒有情愛。我也很遺憾,遺憾此生不能嫁給最知己的你。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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