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詔獄問心(四)
明前的臉色鄭重,身軀挺得筆直,全身如臨大敵似的繃得緊緊的。雙目炯炯地看著蕭五。仿佛又回到了虎敕關戰場好與南院大王李崇光對峙的時刻了!蕭五也滿臉鋼強果決得瞪著她。兩個人死死對視著。忽然,明前猛得鬆了口氣,全身也陡然鬆懈了,身軀微微打晃。
——他說她就是範瑛!他會向崔憫和朝廷提供證詞的。這,這,她雙目睜大,內心激蕩,渾身熱乎乎的,都不知道該有什麽情緒了。這就是她心裏又期盼又害怕失去的結局啊!
萬水千山走到了盡頭,原來還是這般美好的結局啊。明前內心激動得險些驚叫出來,心頭的重石轟然落地,眼睛裏的水霧也差點奪眶而出。她激動得快難以自持了,原來她真的是範瑛!
但是她的身軀卻巍然不動,眼睛像鐵鉤似的緊勾勾得盯著他,心情依然沉甸甸的。沒有取得證詞的開心和狂喜,隻有無盡的沉重憂鬱和迷茫。
她站在原地,稍緩了口氣,整理了下紛亂的心情。這時候她終於勸服了蕭五,拿到了蕭五的證詞,她該立刻轉身走出牢門,招喚崔憫和官員們來登記畫押。他們早就等著了。可是她的身體沉重,有點轉不過身邁不開腿,心頭像堵了塊新的大石,龐大又壓抑。像座沉重的山死死得壓在她身上。使她不能動彈。她心底也湧滿了奇怪的不甘心和愧疚感,想抬頭最後看他一眼。
她看向蕭五。蕭五的臉表情堅毅,眼神堅若頑石,深褐的眼仁是種死寂的黑色。
她久久地看著他,沉默無言。半晌後她覺得不能再沉寂下去了,她得說點什麽,不說的話她會憋死的。她懸著心,穩住微抖的身軀,勉強地張口說話了:“請義叔原諒我!對不起,我不想把義叔逼到牆角去強迫你說話。我隻是,隻是不想再被這件可怕的事推著走向懸崖了。我必須要一個結果。”
蕭五似乎說完了全部話。用眼神示意她出去。
明前卻咬著牙顫聲說。她想向他道歉:“是的,我從頭到尾都知道這件事不是黑白分明的。是一件蒙上了重重灰影難以推測的事。你也是個亦正亦邪的灰色人物。我不想靠威脅和哀求來取得真相。誰知道還是這麽下作……我還是強逼著義叔說話了。請義叔原諒我。但是隻要義叔親口說的,我都會無條件的相信。我相信你,我也比你想像中的更堅強。”
她目光又堅定又悲涼地注視著瀕死的囚犯,眼眶裏積蓄得淚水越來越多。她忍了又忍,卻終究忍不下去,必須要說出來。仿佛不說出來就會永遠不原諒自己似的。她的話是講給他聽,也像在講給自己聽,話語裏飽含著深情,仿佛她真正想說服的人是自己:“是的。我們一家人都不相同。我與養母、養妹不同,與隻見一麵的養父程大貴不同,也與在北疆遇到的義叔你都不同。”
“——我就是我。我不是優柔寡斷地做了錯事又後悔,遠遠地逃到天邊的牧馬劫匪程大貴;不是滿腔憤怒地奔向敵國憑著自己一手之力去改變世界的蕭五;我不是隻能順應命運,用雙手握住僅能握住的東西的李氏;也不是不顧後果,瘋狂又執著地追求一個虛無縹緲的夢的雨前。我是明前。”
“我是祈求著心靈的平靜的明前。是能麵對最壞結局也能承擔它的人。有時候我會隨大流,有時候又執拗地抵抗著萬事。義叔,我今日所說所做的,隻為了‘心安’二字!——心安,這兩個字比名門家世,比男人的愛慕,甚至比皇後之位更重要。這世間有一諾千金的好男兒,像崔憫的義父伍太監。有犯了錯就仗劍走天涯以一生補償的義氣男子,如蕭五叔。有隱忍負重二十年,終於返回京城登上皇位的皇上,還有為了固執的信念付出性命代價的範勉……這世上從不缺傲骨錚錚的好男兒。可這世上,也不缺少驕傲有骨氣的好女子。我就是這類人。”
明前筆直地站在他麵前,昂起頭,麵容端莊,漆黑的雙眼炙熱又冰冷地望著他。她伸手指著自己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對他說:“我就是這種心裏驕傲得不輸於男人的女人。”
“我們這群人一直都在逃避,大家在以各種方式逃避著。我不想再逃了。我發現不論我逃到天涯海角都不可能安心。從四歲到二十歲,從大青山到京城、到北國邊疆、再到兩國邊境的戰場,這一路我走過了十六年,上萬裏路。見了太多死人,見了太多的刀山火海,都是因為這個最渺小又最沉重的案子引起的。我又厭倦又疲憊,險些失憶喪命,為它付出了絕大的代價,最後也沒有找到能避開它的地方。所以我現在不想再逃了,隻想披荊斬棘地得麵對它。把這一切有爭議的,不安穩的東西通通解決掉。把這件事徹底地‘蓋棺論定’式的找出結局解決掉。”
“我的身體可以逃到天邊,我的心卻逃不掉。我逃避不開一個人的良心。我的心不安。”
“是的。心情不安。”她臉麵痛苦,眼光朦朧地望著前方,一句一句地咬緊牙關說:“古人常說‘此心安處是吾鄉’!我的心卻不安,我找不到可以寧靜生活的地方。我可以頂個‘範瑛’的名頭嫁給太子做王妃做皇後,也可以頂著‘半個疑似相女’的名頭厚著臉皮苟活下去。養母也教過我‘要緊緊地抓住自己能抓住的東西’。但是,我做不到……我的心還是不安的。這種不安感將跟隨我一輩子,走遍天邊海邊,跟隨我在每個夢回的午夜驚醒。我將永遠在人生路途上流浪。”
她抬起臉,仔細地看著蕭五憔悴瀕死的麵容,奄奄一息的形態。心痛地說道:“義叔,你也是如此。你飄零了一生,最後關頭我也希望你能‘吾心安處是吾鄉’。無論我們經過了多麽痛苦糟糕的過程,隻要結果能使我們心安,我們也可以心滿意足了。大家也就可以得到‘心靈的平靜’了。”
她溫潤的黑眼睛在他麵容上掃動著。帶著痛苦和不舍,帶著一絲悲涼和滿眼水霧:“我不想這麽薄情無良地逼迫一位最關懷我的親人說話。我想相信他的話。如果他說的是實話,我將滿懷感激地接受著這個事實,去得到我該得的東西。如果他說的是假……義叔,我們的心都將不安。你死也不會心安,我死也不會心安。而且這個謎底是遮不住的!我們已經站在真相的邊緣了。為了解除內心的不安,我以後的日子還可能繼續向崔憫、小梁王和這天下追索著真相。直至找到我心靈的平靜。如果遙遠的一日我得到了相反的真相,那將是我無法承受的……”
“鳳五叔,我衷心地希望你與我一樣,‘此心安處即吾鄉’!我想從監牢裏救出你,你的身體已毀就想救你的心。”她向他鄭重地行大禮,跪在地上深深叩首,久久得沒有起身抬頭。她怕自己再起身抬臉眼淚會瘋湧而出。
蕭五看著她長久地沉默了。麵容抽搐,身軀不動。他內心震蕩,身體卻無法動彈絲毫。
他的視線放空,渾身忽冷忽熱。忽然覺得這間大牢房很悶熱,連帶著他的頭腦也熱辣辣的,身體也熱得快融化了。這場談話太慢長了,她太咄咄逼人了,他已經不想配合他們了。他有些疲倦地想伸手打個哈欠,卻發覺自己連抬手扶臉的力氣也沒有了。快死了吧,他訝然地想著。這大明朝廷的東西廠和錦衣衛真是群狠辣的豺狼啊,施用的酷刑太厲害了,能使人的大腦很清醒,身體卻衰敗痛楚得全融化了。能使他清醒無比地感受到身體和心靈上遭受到的重創。心靈上的重創。他第一次覺得這場夢拖得太長,太久了,所有人都厭煩了。
他麵容扭曲,有些嘲諷地對她說:“明前,我說過的話你不信,那麽你想聽到什麽呢?什麽才是對你最有利的呢。你分辨清楚了嗎?這個世界是‘反複無常’的,它的真諦就是‘無常’。你不怕嗎?你現在得到的有利答案,也許在將來會有不可預估的惡果。現在得到的‘無利’東西,也許會在將來帶來了少許善意的好結果。也許你將來會後悔你今天所苦苦追求的……”
明前堅定地抬著臉注視著他,淚水順著臉龐落下,也巋然不動。
他盯著她秀麗堅決的麵容,覺得自己看不清她了。心裏隻殘留下了他對她又蔑視又佩服,又沉重又有些意外的輕鬆的複雜心情。
這世間,女人太奇怪了。她們本身很柔弱,男人揮劍就能斬斷她們的身軀。但有的女人,一顆心卻如鐵石般頑固。堅強、堅忍、光明磊落、有仁心有義氣。別說什麽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人是山女人是水,有些女人的內心完全不輸於男人。他忽然有點羨慕小兄弟崔憫了。他遇到了一個真正的內心高潔性情剛烈的女人。他覺得那個不打不相識的小兄弟在戰後拚命得抓捕他,無情地把他送進死路。也完全能理解了。他為了這樣的女人算是竭盡全力了。她,值得他去做。他,也值得有個好結局的。
他有點感慨,這世上不缺少到處哭喊著索要公平的女人,卻很少這樣以性命去追索一個公正真相的女人。這種人,無論在哪個年代哪種地方都是很少見的。都值得佩服。他今日與她一席話此生無悔了。
他眼神放空地望著室內,突然覺得心裏空蕩蕩的,仿佛一瞬間他人生前麵的四十年所堅守的東西都崩潰了。或許是他把人世間看得太黑暗了,或許是這世間在慢慢轉變。
這聰明女子自覺已站在了答案邊緣,直奔著她以為的真相而去。他又何必阻止她呢。她聰明靈秀,意氣高潔,會在這個險惡人世間有所堅守有所作為的。
“你想讓我說什麽?”瀕死的牢犯提起最後的心力,麵目猙獰,眼光深沉地問。
明前平靜地說:“說實話。所有實話。使人們看到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