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二章 詔獄問心(三)
蕭五的臉上透出了莫名的神色。有點冷漠,有點詭譎,還有些淡淡的嘲諷。他緩緩地搖頭,對她的‘攻心計’毫不所動。
他搖頭閉眼,收斂了方才與侄女聊天的愉快。恢複成了殘酷冷血的敵國大將軍,漠然道:“你是我的義侄女,我很關心你。但是我對大明的皇帝、太後、錦衣衛衙門和來討要什麽往事秘密的你,沒有話說。”
明前聽了沒有太失望。如果能這麽輕巧得說動蕭五。他也不是把大明和韃靼都玩弄於股掌間的南院大王李崇光了。他除了是她義叔的身份外他還是位韃靼北院大王。他是她此生遇到的最不可琢磨的人了。他來路神秘,狡猾驍勇,內有鐵骨,軟硬不吃,比她認識的崔憫更隱忍難纏,比小梁王更霸道凶猛,比範勉更圓滑世故,比朱元熹更執迷不悟,比代宗朱堪直更坎坷執著,比董太後更心機深沉。他差一點就得到了兩國天下。蕭五是她見過的數一數二的強人了。她忽然明白了為什麽皇上、董太後,內閣大臣,雨前和詔獄的酷刑都到了他麵前碰釘子了。她又怎樣打敗他呢?
“好。如果義叔你沒有話說,那麽我來說。讓我來猜—猜。”明前換了種口氣,淡然地道。
“我一直覺得奇怪。從一見到你的麵就覺得奇怪。為什麽一位半路遇到的敵國大將軍麵對養娘時嚇得逃跑?這一定與我的家庭有關係。為什麽他會從背叛大明投奔韃靼國?這一定是與惹出大禍有關。為什麽他又多次地保護我又避開我呢?他也曾經救過一次雨前,這一定是與我們倆小時候有關。這個人一定是與我家、某個大禍、和小時候的我和雨前有關。還一定是個讓他非常愧疚的事,才使他數次不顧在韃靼的前途來救我們的命。而後,你的身份暴露,崔憫也證實了,還有雨前在我與梁王成親時一場大鬧,所有人都猜到了你的底細。你年輕時與程大貴一起劫持了高官之女。後義兄搬家避禍,你逃出大明投奔韃靼,多年後義兄被捕橫死,義嫂淪為奴仆,他們的女兒們也陷入了身份的爭議……這些都是擺在了台麵上的東西。”
明前臉色淡薄地看他一眼,眼光憐恤地說:“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些事,全天下人都知道了是你幹的。也知道了你清楚我和雨前的身份問題。在這種情況下,你越隱瞞不說,越對此事不利,人們也越加懷疑。懷疑這裏麵是否還有更大的隱秘。使你閉嘴不說。他們也就更想追究你的秘密了,連我也有了無法抑製的好奇心。”
蕭五眼光微閃,臉皮抽搐,似乎在急速地思考著。但他馬上像下了決心,昂起頭,閉上雙眼,緊閉著嘴巴,梗著脖子一言不發。意思是無論你說什麽,我也不會多說一句話。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明前細細得看著他臉上和手足上的傷,秀麗的麵容上帶著冷笑:“是的。你不開口說話就是最厲害的招式。我們都拿你沒辦法。用威脅呢,你已經受過了天下最苛酷的詔獄大刑。還身負重傷,是被俘時跟崔憫拚命受的傷吧,隨時有可能斃命。他們不敢用大刑逼供你了。用利誘呢?董太後,皇上和雨前都先後找過你,聽說也失敗了。看來用好處和眼淚也對你沒用。我在虎敕關的韃靼軍營與你當麵對峙過,深知你的為人。你文武雙全,軟硬不吃,心底極有主張,這世上任何人都無法左右你。你這次被俘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
“我今日來不是跟他們一樣威脅或者哀求你說的。我隻是想對你說,我知道你的目的。你對我們姐妹倆非常愛護,你還想報答義兄義嫂,才寧死不說任何話的。可是你的做法錯了。這世上有無法證實的秘密,卻沒有永遠不被人們起疑的懷疑心。正如同我們姐妹的身份沒有證據無法證實,卻不可能永遠不被人懷疑。你咬住牙不說,已經陷入了一個誤區。越不說越證明這事不同尋常,越使你陷入了危險,也使所有人懷疑追究。你的目的完全失敗了。如果你的目的是為我好,隻會給我帶來惡果。是想為雨前好,也會給她帶來惡果。如果你閉口不言,隻會給我們帶來了最差的結局。”
明前懇切地向他搖著頭:“你以為你閉嘴不說,這案子沒有結果,我們倆就可以糊裏糊塗得混日子了?不,不行,皇上和董太後還是會拿出個結局,他們會協商出一個結局,徹底得解決此案。崔憫就是不想讓皇上太後主宰了此事,才拚命得抓你的。你越不肯說,你的最終目的就會失敗,你對我們的愛護也完全沒用了!”
蕭五麵色陰沉,眼光陰冷,出言嘲諷了:“你在恐嚇我嗎?明前。我還以為你會像他們一樣,哄騙我說留我一條活命來勸我說真相呢。你這種招式可不高明啊。”
明前黯然地搖搖頭:“不,我救不了你。我雖然很想救義叔一條活命,讓你活下去。但是我在這種環境下救不了你。你已經成了大明朝最受人矚目的案子關鍵人物。年青時搶劫高官之女,後又背叛大明再背叛韃靼,現在掌握著誰是皇後的秘密。天下再大也很難有你的容身之地了。無論你說不說真相,說出什麽,都很難活下去……哪怕你說出真相,我成了劫匪女是沒法子救你,我成了太子妃也為了場麵上的東西更不能救你。我救不了你,而空口許承諾是最殘忍的事。我做不到。你會死的。”
她忍住滿心的悲涼。這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看著親人走向死路。老天造化,她都不知道如何去麵對蕭五,崔憫和這個局麵了。
“我能做的,就是幫你達到目的,完成心願。你是關心則亂,心底太軟弱了,完全判斷錯了事情。我想來幫你走回正途,達到你的目的。”
蕭五臉色從容,威嚴肅穆得坐在大木椅上,很霸氣從容。眼裏放出了奇異的光亮,內心卻幾乎放聲大笑了。這幾日裏,他已經見識了大明朝最有名的能人智士們,也聽遍了全天下最感人肺腑的言語,想撬開他的嘴掏出真相。而這姑娘是最直接又最狂傲的。她說他錯了,說要來幫他。蕭五真的忍俊不禁了。她又驕傲又自大,他卻對她沒有厭惡之情。他就像看到了自己年青的影子,胸懷遠大,滿嘴狂言,是那麽的天真純粹。
他終於放聲大笑了:“明前,你是天底下第一個說我軟弱的人,你為了真相也無所不用其極吧。不過我喜歡你……明前,你才是比我更懦弱迷惑的人吧。”
明前沒有在意他的嘲諷諷笑。緩緩地站起身,在囚牢裏來回踱著步,身形穩健,眼光深沉,仿佛也陷入了沉思:“是的。我很膽小懦弱,比你更迷惑。可是我現在不想繼續軟弱了。”
“我膽小懦弱,造成了最壞的結果。使養母身死,使婚事拖遝下來成了難題。如果我當初能狠下心,強硬些,早點驅走雨前,更果絕地立刻嫁給小梁王。現在就完全成了另一種局麵。我已經是大明太子妃,將來的皇後了!也根本不會有任何爭議了,我已經是朱原顯的妻子了。都是我太優柔寡斷、懦弱膽小,一錯再錯,浪費了很多機會。拖到了現在一個身陷困局最慘痛的結局!這就是我懦弱和膽小的錯,所以我接受教訓不想再軟弱了。”
“現在軟弱的人是你!你的回避推諉令案子更迷惑,更難解。人心都是軟弱的。如先皇朱元熹,臨死也不懺悔往事,認為是世人對不起他。如我的父親範勉,所做的事迂腐頑固,一心奔向忠君大道。他們都是堅持已見地走錯了路。但是你蕭五不是這種人。你不是個被形勢推著走的人。你是個敢於拚搶找機會險中求生的人。為了某種目的,你敢去懷疑一切打翻一切。你能反複變更著路線,直到奔向了正確方向。所以你兩次造反兩次背叛宗主國。你這般拚命,是希望自己所做的事是正確的。是不是?可惜,越是執著的人,如果走錯了方向就完全違背了自己的努力拚命。我不希望你變成了朱元熹和範勉的人。”
“而且。”她目光深沉,盯著前方,輕聲細語道:“更重要的是,我已經看透了這件事和這個結局。你寧死也不開口的秘密就快要暴露在人前了。你的閉嘴不說,使所有人都在琢磨它,追尋它,解開它。下一步,就是被全天下人知道了。你得到了最相反的結果。”
她深深地看著他:“你的錯將要帶來更大的錯誤。我也經受不起。”
蕭五聽著又想大笑了。麵孔有點抽搐,眼裏也有點欽佩。她為了套出話,也像那些輪流來勸他的人一樣,使勁了渾身解數,威脅利誘譏諷恐嚇,連這種反反得正的威脅之詞也說出來了。他苦笑著說:“你的話很動人,我幾乎被你說動了。但是,不行。無論你怎麽勸說恐嚇,這件事都沒有什麽可說的了。我的決定不會出錯。而冒然說出什麽話隻能帶來更不明朗的結局。”
明前麵容謙遜,口氣裏帶著一種狂妄堅強:“我不怕真相,更不怕帶來什麽惡果。人與人不同。有些人怕真相,她們蒙頭蓋眼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子。而我不怕,我是可以承擔結果,又痛苦又清醒地活一世。我就是這樣迂腐清高的人。”她說到這裏,臉上浮現出一絲驚訝,眼神微亮,喃喃地說:“原來,我還是有點像範勉的女兒啊。我們都是這麽迂腐驕傲,麵對著莫測的前路,我們都會一無反顧地走下去,不惜賭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他賭上了自己性命和女兒的婚姻,我賭上了自己的身份和一生。我們都做得這麽絕決。唯一不同的是結果。他看錯了人,忠君超過了忠國,死無葬身之地。我卻忠國超過了忠於某位皇帝,我希望自己沒有看錯人。”
“原來我在內心深處還是希望自己是他的女兒,做一個即驕傲又清高的人啊。”她眼裏潮濕,心情低落。兩年過去,她仿佛在今日才看清了範勉八年間對她的影響,她悲痛得幾乎哭了。
她緊咬住牙關,握緊雙拳,麵容堅定地看著蕭五:“所以你不必遮掩真相。我不怕結果,也不怕挫折,不怕做回劫匪女兒,更不怕自己一頭撞到了南牆,撞得粉身碎骨!我已經撞到了無數次南牆了。我要這個真相。”
蕭五平靜地看著她,覺得奇怪極了。眼前的少女明明柔弱得風吹即倒,卻又強硬得刺疼了他的雙眼。他的心情有些悲涼和縹緲,想到了多年前,如果當初自己兄弟倆有她這種的堅定和勇氣,說不定事情會變成另一種樣子。
可是……他心裏沉吟著,斟酌著萬事,之後他抬眼靜靜地看著她,他想搖頭,卻發現身體脖頸都不能動。隻能用幽黑如深潭的眼睛看著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明前,我的結局還是一句話。所有人都死了,我也快死了。我的話還是無法更改。一個人混沌地生於濁世‘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追求著最幹淨整潔的東西的人,往往會偏執清高得活下不去。人生除了黑白二色,還有一種灰色地帶。”
他微笑了。憔悴疲乏的麵孔露出了最誠摯的笑,眼神沉重得像深淵,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好吧。你多少說服了我。我改變了想法。我可以向你和崔憫交出供詞,當做你來看我並跟我道別的最後禮物。天下人即然知道了這件事,我也不必隱匿了。我在這條北行路遇到你三次,也算是老天給我的機會,使我能報答義兄義嫂。”
“我年青時的確是因為當兵沒前途,走了邪路。我和窮困潦倒的義兄一起做了案子,搶了官員之女想勒索。抱回家後,義嫂心疼這個女孩就收做養女,不準我們去轉賣或勒索。她盡力撫養那個拐來的女孩為我們恕罪。所以,義嫂臨死前說的話就是她的選擇,義兄臨死前的做法也就是他的選擇。”
“我此生最對不起義兄義嫂了,我所知道的東西也絕不會超過義兄義嫂。他們說的話就是我要說的話。我不會再說別的了。抱歉,明前,你是個光明磊落內心純潔的好孩子。我感激義嫂和你父親把你教成了這樣黑白分明,滿懷正義的好女人。我希望你此生情懷不變,永遠做個光明純潔的人。正因為你這種品性,才會吸引一些不那麽光明的人像飛蛾撲火似的愛上你,想保護你。我也是為你感動……但是,令人羞愧的是我不是個好人。我蕭五就是個灰色人物。在你喜歡的黑白分明的世界之外,還有我這種灰蒙蒙的善惡不明的人。你現在可以好好的認識我一下了!你走吧,會麵結束了。我義兄義嫂的選擇其實是對的,他們說的也是正確的。”
“我的證詞就是,‘你就是範勉的女兒’。”
“……”明前微微籲了口氣。久久地站在他麵前,仰著頭,雙眼漆黑如星地瞪視著前方。對麵木椅上的蕭五也臉色深沉地望著她,麵容堅定,眼神執著地瞪視著她。兩個人都屏住呼吸死死地盯著對方,地牢裏的空氣壓抑、激烈得快暴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