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詔獄問心(二)
鐵門後的囚室寬闊幹燥。大塊的青條磚石砌得牆壁地麵,石壁上點著粗大的油燈,沒有窗戶,房間中央有一張特製的寬大木椅。靠牆處有張簡陋的木床木桌。
牢房出人意料的整潔,跟明前聽說的監牢裏滿地血汙、濫用酷刑的陰森場麵很不同。
石牢中央有張大木椅,端坐著一個人。他聽到鐵門遲緩的開啟聲,慢慢地抬頭望過來。他的臉很幹淨,頭發整齊地挽著短發髻,一身青色樸素的短衣褲也很幹淨。以往那滿頭滿臉的亂發、連鬢胡須也修剪幹淨了,露出了一張黝黑厚實的長方臉。鼻直口方,眉目濃黑,臉頰棱角分明,眼如銅鈴目光凶狠,方臉上布滿了很多長短交錯的刀疤,顯得整張臉煞氣騰騰不怒自威。身軀大刺刺得坐在木椅上,仿佛是接見屬下的高官顯貴,完全不像是被俘的敵將。隻是他的臉色臘黃,高大的身軀軟綿綿地癱在木椅上,四肢鬆軟地搭在椅扶手和椅腿上,像是渾身沒有骨胳似的癱軟在大木椅上。身軀手足都被用鐵鏈捆束在木椅上,也支撐著他坐著。
明前一眼就認出了這人正是韃靼國的南院大王李崇光。是蕭五。
厚重的鐵門“咯嚓”一聲輕響關住了。把人們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牢裏,一半在牢房外。官員們的私語聲和偷窺視線被鐵門阻斷了,門裏隻剩下了兩個相互凝視的人。
就是蕭五。明前靜靜地看著他。他衣著整潔,精神尚好,但人已經“廢”了。被俘後想必經過了天底下最苛酷的極刑,把一個鐵打的漢子變成了軟泥般的殘廢人。
曆代大明皇帝都濫用東西廠和錦衣衛,他們辦案也極凶惡。曆代禦史言官們也經常上書彈劾他們。說他們“全國刑政歸於廠衛,殘刻羅織,無所不至。罪行無輕重皆決杖,永遠戍邊,或枷項發遣。枷重至百五十斤,不數日輒死”。又說他們“欽恤之意微,偵伺之風熾。巨惡大憝,案如積山,而旨從中下,縱之不問;或本無死理,而片紙付詔獄,為禍尤烈。”可是大明皇帝們明知道東西廠錦衣衛濫施酷刑,也包庇寵信他們。
崔憫被先帝朱元熹任命為“錦衣衛指揮使”,後來的代宗父子也很欣賞他,未改變他的官職,他依然是新帝的心腹私軍。但他剛從北疆返京,對於積習難改的東廠錦衣衛根本無力整肅舊習,東廠錦衣衛依然用刑極重。李崇光是韃靼刺爾國的南院大王,又牽連進了真假皇後的案子,更是重中之重。可想而之錦衣衛會如何得向他施以酷刑肆意淩虐,想要榨出證詞破案子。如果不是要留他的活命,恐怕把他虐殺了千回萬回了。
明前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這個被重傷和大刑折磨得命不久矣的廢人。她沒有立刻撲上前哭喊悲痛或安慰,隻是平靜在他旁邊找了把稍矮的木椅坐下,謹慎地打量著他。
曾幾何時,這位北行路上遇到的韃靼國最威風的南院大將軍,竟然如‘困籠之虎’般的頹唐衰弱了。如快死的活死人。那時候他野心勃勃,意氣豐發,率領著韃靼軍奇襲北疆,大戰皇帝行營和虎敕關,一舉抓住了大明皇帝。立下了絕世大功。最風光時,他手握大明皇帝朱元熹的性命,指使九王子殺父登上韃靼汗位,差點就手握兩國江山和全天下了。現在卻落到了這種地步。
明前坐在椅上,深沉又驚異得望著他,強忍住內心的激蕩。對麵的人也沒想到進來的少女隻是平靜得坐下,用那麽微涼又憐憫的眼光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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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寂靜無聲地彼此相望著,沒有寒喧和多餘的話,隻是平靜得望著對方。仿佛在消化著眼前人帶給自己的震蕩和衝擊力。他們之間也見過很多次,不需要什麽無謂的場麵話了。
蕭五眼亮如星,精神有些振奮。被刮去胡須亂發的臉上肌肉抽搐著,使滿臉傷疤也扭曲著,顯得格外凶殘恐怖。他目光如椎,臉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沙啞著嗓子嘶聲道:“看到我的樣子很奇怪吧?這群王八蛋!非得給我刮胡子剪頭發洗幹淨臉。把大爺往小白臉上打扮。真是惡心死人了。我寧可被他們上大刑千刀萬剮得剮了,也不想變成崔憫那種小白臉。”
明前眼睛略彎,心情微鬆,禁不住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輕聲說:“抱歉,我看你看得太久了。我以前從未見過你這麽清晰的相貌,所以有些失態了。請別介意。我想他們是為了使你在皇上和大臣麵前像個樣子,也可能是想從你的長相推斷出你的籍貫過往。”
蕭五的身體軟癱著木椅上不能動彈,臉上卻很歡愉。啞著嗓子大笑了:“我從頭至尾就是漢人,有什麽可質疑的!怎麽樣,長得還帥吧?”
明前仔細地望著他,眼光朦朧,感歎著:“嗯,很氣派,很帥。你的長相是標準的漢人。長目寬額隆起的眉骨,一幅北人高古之相。一看就是很標準的北方漢人。”
她的口氣有些憧憬:“我看到你就有點走神。心裏想,你這種劍眉長目寬額的高古之相,也應該是我的養父的那種長像吧。你們都出生在北方,都該長著一幅北地秦人的相貌。”
她真的有些走神了:“我沒有怎麽見過養父。小時候,我和養妹養母一起生活在大青山龍灣村。養父在我們四歲多時就離開了家,遠遠地躲避在外麵。最後一次見到他還是在崔憫抓住他帶回大龍灣的時候。那一夜驚天動地,我隻記得腥風血雨的慘烈場麵,不記得他的模樣了。如果他真是我父親的話,我竟然不記得他的長相,真是太……好在我也想過,能讓養母死心塌地得愛上他並和他私奔的男人,應該不會太差勁吧。他也該像你一樣,是個威風凜凜有本事有魄力的男人吧。”
蕭五癱軟在大木椅,臉色莫測,微微收斂了愉悅。
明前坐在大石牢當中的木椅上,背對著緊鎖的大鐵門,麵向著蕭五。筆直地看著他的眼睛道:“對,我確信了,你就是我的義叔。是當初跟我的養父程大貴結拜為兄弟並做下大事的人。這一點不會錯。就像是我們上次在韃靼邊境小城深談過的,你確實是我的二叔。你當時跟我說的話都是真的。我很感激你。”
“你對我很好。你想送我這個義侄女去西域小國避難是真的;想讓我遠離兩國戰場和這個奇怪案子也是真的;你年青時去過我們家,見過我和妹妹,還在村子後的綠融洞留下了送給我們的小玩具木弓弩也都是真的……我一直都相信你說的前半段話,也從心底裏認可你就是我的義叔。但是我不認同你後麵的半截話和行事。所以我想辦法把事情弄出了意外,不去西域小國,而是遇到了朱元熹,被交到韃靼國大汗麵前。”
蕭五的臉透出了濃濃的嘲諷之色:“千年打雁讓雁啄了眼。你真的沒有失憶。”
明前淡淡地笑了。她回頭望望石牢鐵門,又轉向看看蕭五,笑容有些愧疚也有些悲涼:“現在這種時候說出實情也不要緊了,說是與不是也沒有意義了。但是,無論如何,我還是要對義叔說一句實話的。是的,我沒有失憶,我在北疆虎敕關時,沒有失憶,我在假裝失憶。”
她在邊境小村莊隱藏兩年,被鳳景儀找到,又被蕭五指使王芸子劫回了韃靼國,與蕭五見麵。這一切過程,所有見過她的人都以為她失去了記憶,人們都在想辦法喚醒她的記憶,卻沒有人想到這是場假戲。連見多識廣,精明果決的蕭五都上當了。蕭五緊勾勾得盯著她,看著這個端坐在他麵前侃侃而談的少女,也有了種強烈的不真實感。他已經琢磨不透她了。
明前站起來,向他鄭重地斂裝行禮,恭恭敬敬地道:“多謝蕭五叔救了我的性命,明前確實是假裝失憶,欺騙了你。”
這番話她同樣足足憋了兩年,不能同身旁任何人說。現在來見蕭五,就立刻坦白了此事,像卸下了滿心的重擔。
“我在虎敕關戰敗後,鍥而不舍得跟蹤著你來到兩國邊境。那時候我萬念懼灰,還受了重傷,頭腦混亂,隻能渾渾噩噩地跟著打仗引起的難民人流往北方逃。那時候,敗兵和難民們都被身後的北方軍追趕著裹挾著逃往邊境。我一個受重傷的弱女子,在難民潮裏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保全,又怎麽可能追上你這位韃靼將軍逼問往事呢?我絕望極了。我也確實是脖頸受了重傷瀕臨死亡了。我終究還是太自大了,以為自己這個弱質女子有了決心勇氣就能改變世間萬事。後來我聽說連朱元熹都在亂軍中被韃靼人抓住了,我這個弱女子更是連轉身逃命和尋死都做不到了,隻能無奈地跟著難民潮往前逃。我以為真要死在北疆了。有一兩次,在逃難人流中,我重傷發作,或是遇到了很大的危險,卻沒想到,總有個路過難民治好了我的傷或者韃靼兵反戈一擊得來救了我。使我轉危為安。這種事遭遇多了,我才恍然大悟,在這條難民逃亡路上有人在暗中保護我啊。他不允許我死掉。那時候,我總是想這是誰呢?在這個遠離北疆潰敗到韃靼的路途中,誰在暗中保護著我?在我苦苦掙紮著追著他要一個真相時,誰在保護我?”
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明前眼裏潮濕,聲音有些哽咽。
“有人在保護我,我隻要繼續跟著難民流往北走,就不會死在半路上。我領悟到了這點,才繼續地跟著人流向北逃。後來我在邊境大銅山附近暈倒了,脫離了人潮。被陳大姐所救。我不知道你在哪兒,可是我知道,我在哪兒你就肯定會在我附近監視我關注我。我隻能跟你比誰能沉得住氣。我在小山村一呆兩年,等得快崩潰了,無意中被鳳景儀發現。我就將計就計,以自己為餌引你出來。我認為你會忍不住出手的。果然,後來我們在韃靼國邊境重逢,你看到我失去記憶的模樣,終於對我承認了你是我的義叔。是程大貴的結義兄弟。你與往事有關。”
“這一切都是假的。我失去記憶是假的,我把所有往事記得很清楚,這件事是我此生最大最椎心的痛苦,我怎麽可能忘記它?!我寧可死也不會忘記它。所以我處心積慮得想要騙住你,進而從你那兒得到真相。”
“我做到了。我騙你們就是為了知道真相。雖然沒有從你口中直接得到真相,現在你卻以另外一種姿態出現在我麵前了。這裏就是終點。兩國之爭,劫持幼/女案的真假相女之爭,都要結束了。如果想徹底得解決往事,就必須有你的證詞。我和崔憫商量好了,不準任何人旁觀。你可以把所有往事和秘密都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