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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條件

  禦前會審結束了。


  這一場“四方會審”就是個虎頭蛇尾的大鬧劇。就在皇上、太後、太子和大臣們激烈辯駁得快翻臉的時候一下子結束了。崔憫說出了一個最重要的情報,“抓到了蕭五,他是半個證人。”禦書房沉默了,像在沸騰的熱湯鼎裏澆了一桶冷水,沸水立刻平息了。人們表情猙獰,錯不及防得瞪視著清秀纖細的美少年,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形勢又全變了,變成了另一種更嶄新更怪誕的局麵。整件事像偏離了安排好的軌道,向著另外一條又陌生又黑暗的道路而去。所有人都混亂極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人們看著崔憫的目光是充滿憤懣、驚駭和複雜的。這個人太絕了!真是膽大包天,我行我素,又“公正無私”的錦衣衛指揮使啊。他居然“猜不透”這場皇上和太後主持的“真假相女”會審,其實是北疆來的新帝和大明朝的舊官宦門閥們的一場爭奪政權的惡鬥。一場以“太子娶親”為表麵,私下裏劃分朝廷勢力的惡鬥。他居然在皇上太後已經決定好的局麵裏,顛倒乾坤,火中取栗,另外找到了一條破案之路。還是鍥而不舍得尋找新證人證詞的路。他完全無視了今天禦書房裏的所有心機謀略,也完全得罪了大明朝的所有當權者。


  ——聰明人招人喜愛,是因為他們知情識趣得隨著事情變化而改變。太獨特獨行的聰明人就不招人喜歡了。他聰明得能輾壓所有人了。


  大臣命婦們懷著憤慨告退了,皇上、董太後和太子皇後等人也麵色詭譎地退堂。禦前會審結束了。夕陽沉入了暮色,人去樓空的春陽閣也變得空曠冷清。


  * * *

  明前回到了舊梁王王府。她回京城時,曾經回過範丞相府緬懷祭奠亡父母。卻沒有搬回去住。現在她與程雨前都自稱是範瑛,範府的主人也未定,兩個人都沒有資格搬回範府居住。明前便住在代宗就藩前的舊梁王府,程雨前住進了東察公主梗那赫的京城宅子,由兩位蒙古公主暫且照顧著。


  明前知道後也很淡然。人各有誌,隨她去吧。這位聰明狂野又有拚勁的小養妹,又在為自己鋪路了。她懼怕益陽公主的自私,又知道失寵於楊皇後,小梁王也不待見她,隻好轉向投靠了兩位蒙古公主。看來,她能忍受折海珠的皮鞭,梗那赫的利用,也忍不住一顆攀龍附鳳的心啊。如果她真的是範勉之女,明前為亡父感到悲哀。他清高梗直了一世,連女兒都能為國犧牲,真正的親女卻貪慕虛榮到了這種無恥地步。也算是老天給他的莫大諷刺吧!每個人都自有活法。明前沒有理會她。


  會審之後,局勢如一日千裏得奔湧著。誰也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明前卻安靜得呆在了大漩渦中心。她靜靜得坐在舊梁王府的花園裏望著花樹上的一朵朵桃花飄落,蕩漾在空中,飛滿了庭院,也飛到了她的身前腳下。粉紅色的桃花花瓣像繽紛的紅雨飄滿了世界。


  春天是金陵城最美麗的季節。舊王府的殿舍寬闊,亭院優雅,花園裏栽種著很多珍貴的桃杏芍藥等花木,鳥雀在園中鳴叫著。高牆之外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庭院裏是一個寧靜詳和的世界。


  這日午後,舊王府內,崔憫、鳳景儀、董太後的太監總管龐七衛,還有清流首輔張丞相帶著兩名門生來拜訪她了。前麵肩並肩地走著雪白色曳撒的美少年和深藍官服麵帶微笑的大學士鳳景儀,兩人看到坐到院落裏的明前都麵色一整。明前立刻站起來迎接,她直截了當得問道:“諸位大人來,是通知我這案子的結果嗎?小女子洗耳恭聽。是什麽結果?嫌犯蕭五供出了什麽證詞,我和雨前誰才是範勉之女?”


  官員們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明前頓時領悟了:“我明白了,蕭五什麽也未說,所以你們沒法子判案。今天你們來是想讓我去見見蕭五並勸他說出真相?”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簡單。所有官員,包括崔憫和鳳景儀的臉色都很無奈。


  明前眼露了然,嘴角露出了稍微諷刺的笑:“終於輪到我了。我還在想著這滿京城的各方麵人士一定都會去見蕭五的。無論是用威脅、利誘、使計謀、還是用大刑,都要用上一輪,逼著他說話。嗯,現在皇上、太後、太子和各位大人都派人審過了他,說不定連雨前也去見過蕭五了。你們都失敗了,最後才想起該我去試試了。”


  張首輔有些尷尬得搔搔帽沿,老臉漲得通紅。作為在虎敕關親眼目睹這位範小姐代公主出嫁的“老熟人”,他對範明前是即欽佩又內疚的。可是還得領著門生弟子清流大臣們睜著眼睛說瞎話說她沒立過功,不是範瑛。他一輩子的老臉都丟在這個小姑娘腳下了。這時被她輕輕嘲諷一句話也無話可說。崔憫俊秀的臉毫無表情得看向地麵,垂著眼皮,頭也不抬。鳳景儀隻得無奈得說話了,這裏麵就剩下他的臉皮最厚了:“這兩天確實忙亂了些。嘿嘿,不過,誰去問過話也不重要啊。重要的是你也想見蕭五想知道真相吧?蕭五快死了,還一句話也不說,弄得大家都很困擾。所以……”


  明前悠悠然地說:“我不想見他,我也不想知道什麽真相。這樣拖下去沒有結果也比我得到最壞的結果強。我又何必去自找麻煩?不過,既然大人們都來找我了,我也不好撥大家的麵子。我可以去見蕭五,但不能保證他是否開口說話。我還有一個條件。”


  官員們相互看一眼,龐七衛代表董太後和眾官開口了:“什麽條件?說出來聽聽。”


  明前神色坦蕩,黑眸幽深,平淡地說:“我要單獨見蕭五,不準任何人監視旁聽。因為我要私下裏跟他說些知心話,這樣,才能勸動蕭五說出真相。他這一世經曆坎坷,橫跨兩國,肯定有很多不想讓大明官府和諸位大人知道的隱秘事。他不會願意被人竊聽。這也是我和蕭五的私人談話,我也不願意讓外人知道我們的談話內容。我知道朝廷和錦衣衛都很有手段,能竊取任何想知道的談話。所以,我要你們這些高官親口答應絕不旁觀,我才去勸蕭五說話。否則,我寧可永遠不知道真相也不會去見蕭五的。你們也不用擔心我趁機勸誘蕭五說我是真的,雨前肯定也‘蠱惑’過他了。他這位‘韃靼南院大王’是位鐵骨錚錚心有主張的男人,絕不會被人輕易左右。這就是我的條件。你們考慮一下吧。”


  “這也是你們最後的機會了。事已至此,我也想開了,一輩子不知道真相也好,我就始終是半個範瑛,皇上太後做主判案也得給我們這對真假難分的‘範瑛’留點最後的體麵。也比我被蕭五說出是劫匪之女強。至於這個奇案的結局嘛,就讓朝廷和天下人繼續猜吧。就讓太子這位未來的皇上,跟董太後和內閣打一輩子仇恨官司好了。”


  人們麵孔慎重,眼神深沉得盯著她。


  崔憫靜靜得看著桃樹下的少女,右手虛握了下,一口答應了:“好。我答應你單獨見蕭五。絕不會有人旁觀。”


  *         *       *

  人們告辭而去。明前平靜得目送客人們離去。庭院院門開啟時,她一下子看到了院外等候的人群裏有一個人。


  是小梁王朱原顯!他也來了。


  他也隨著崔憫、鳳景儀等人來通知明前。但沒有進院,站在了院門外。在這件案子的結果出來前,他不便太明顯得偏向一方。雖然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心願,他還是不得不恪守太子的立場。無論這件事發展向何方,他也隻能和大家一樣等待著案子審完。


  會審之日後,明前又看見了梁王。他穿著一襲墨黑錦袍,腰束碧玉帶。佩帶著鑲金嵌玉的龍泉寶劍。一張俊美無雙的麵容很淩厲,烏發如墨,眼神冰冷。手裏扶著寶劍,玉樹林風得屹立在花樹前,顯得無比威嚴氣盛。他正在與崔憫低聲說話。他的表情很凜然,也許不讚成明前去見蕭五。


  明前有些揪心了。忽然意識到朱原顯這段日子也很難過吧。打敗敵國重回京城登位,又陷入了娶妃漩渦。大明朝廷的舊黨派一見麵就給了這位北疆傲慢小藩王一個“下馬威”!當上太子也不是高枕無憂的,而是充滿了變數、爭鬥和委屈……如她的事,如真假相女的案子,如崔憫抓住蕭五卻隱瞞不報的事,如董太後、內閣清流、甚至他的父皇都或明或暗得阻撓他娶她……他這個得到天下的人,卻連自己的婚姻都無法自主,還無處使力無法破解這個迷陣。這也是為皇為上的大諷刺吧!


  淺金色陽光照在了庭院外的人群,班駁陸離。小梁王站在原處,轉過臉望向了院裏的方向。他背對著隨從,就泄露了一臉長眉緊蹙、麵孔陰鬱的痛苦模樣。一片片桃花花瓣隨風飄揚,從他的頭頂身上飄搖而下,形成了一幅豔絕淒絕的畫。明前隔著遙遠的花圃假山看著他,久久得不能移動視線,像是要把這一刻永遠銘刻在心中。


  遙遙的,他與她好像四目相對了。一瞬間,他麵目痛苦眼神幽邃,向著她微微搖頭。好像在勸她不必見蕭五。明前驚訝得仰臉,隨後她的眼睛略彎,向著他溫婉得笑了。她溫柔地拒絕了。她得試著去說服蕭五。兩個人長久得對視著,似乎是相對無言,又似乎說過了千言萬語。


  他們就這樣得久久地站著眺望著。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明前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看錯了。這個庭院很大,有很多阻礙視線的花木園石,他也許不是在看她,也不是在勸阻她,是她想多了……明前緩緩得垂下了眼光,內心淒涼,向著他的方向抬起右手。像是在默默地跟他告別了。不能再看了,一陣溫暖的感覺無聲無息得吞噬著她的心,使她的視線模糊無法再看。她站在廊下望著地麵,靜等著他和人們遠去了。


  寂靜的庭院裏,小梁王和崔憫、鳳景儀等人無聲無息地走遠了。行列裏寂然無聲。


  *           *           *

  人們都走了,庭院裏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天地間也仿佛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安靜、空曠、虛無、遙遠……她有些疲倦得閉上眼睛。明天就是結局了吧。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機敏的人。隻是個資智性情都一般的女子。外人看她很果決靈動,她卻知道自己並沒有神機妙算,內心虛弱,很多事都是被硬逼得衝上前。她並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也不知道做的事是否正確,當身邊人們都在勇猛得前衝爭奪時,她卻永遠慢一拍,被人們遠遠得拋到了身後。她總是被人和事推動著往前走,身不由已得而來,又被裹挾著而去。


  現在,她安靜得坐在長廊下沐浴著陽光。才覺得自己這三年多,十年多,這短短一生都如做夢般的迷離撲朔。總是喜悅很短,痛苦很長,總是容易忘了曾經的歡樂,那些悲傷和痛苦的事才像錐子般的深刺入心,再也忘不了了。


  這一條人生路。從大龍灣的初始記憶,被錦衣衛揭開案子,帶回京城相府,做了丞相小姐,再到替父尋解毅然得嫁入北疆。之後遇到小梁王,中毒婚變,解惑願嫁,虎敕關代公主出嫁,再到戰場失憶,遠遁邊境,再之後的兩國決戰……一路上驚風密雨,步步緊逼,像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牢牢得罩住了她。像馬不停歇得催促著她往前奔跑。她都沒有停頓下的時間了。她也不敢停頓下來,不敢多想,怕自己停下來想多了就滿腔血淚悲愴了……她像個懵懂無知的孩童被這場命運推著走。現在,在這個案件即將明朗,案子就要審判時,她卻猛然間停下了。


  靜靜地坐在舊梁王府,抬頭望著幽深庭院,沐浴著滿園的桃花雨紛紛灑下,她終於確定自己要停下來了。


  她直到現在才有機會靜靜得坐在樹下深想。曾幾何時,她對一個人說過,人生就像是一個大圈子,她希望自己能跳出圈子看世界。居高臨下的,超脫超然得旁觀著萬丈紅塵和人間是非。她想變成一種“寵辱不驚,閑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的超然之人。卻沒有想到,她現在偏偏卻鑽進了這個天下第一的權勢大圈子裏。奮力掙紮,拚搶撕殺,努力求索,打倒敵人。權勢地位愛恨情仇,她一樣也沒有丟下。她被逼著更凶猛得去奔跑去爭搶,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外表凶猛得爭搶撕殺,她的內心還留存的是什麽?她自己真切想得到的又是什麽,手心裏又能握住的是什麽……


  此時此刻,她靜靜地坐在舊王府裏,內心激蕩,麵容困攏,目光艱難得轉動著望著花園百景,從沒有像今天這麽的迷茫迷茫。一顆心就像天空中飛舞的花瓣,揮揮灑灑得飄灑在人們頭頂,人們身前,蒙住了她的眼。


  ——隻是,人世間萬物都會前進的。哪怕是冷酷無情地往前走。不會讓她永遠停頓在此刻。


  明天,明天,就是一切謎案的終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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