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禦前會審(五)
禦書房裏一片混亂。大臣們麵麵相覷心頭震撼,被少女的話震住了。
董太後也細細得矚目打量她,心裏竟有些欣賞。這是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努力得去爭取身份,一發現情勢不對又立刻得放棄身份,隻追求一條最安穩妥當之路。心思深,眼界寬廣,行事更決絕,對利益得失更能放下。她比她那個隻知道到處搜羅證據搶身份的妹妹聰明多了。敢當眾撕下案件的底線,還跟太後大臣討要最有利的結果。做人做事都做得坦然大方,是個絕妙女子。皇宮裏有天下最美貌聰明的女子,有各種追求上位的野心,堅忍不拔的毅力,卻很少人有這種豁達心。輕易得就放棄了太子妃之位。要知道這個身份可是天下女人最夢寐以求的東西。她一句話就輕易放手了。
她是一個真正心胸開闊,性格灑脫,聰明絕倫,內心誠懇的女人。可惜……命不好!活生生得攪進了四方爭權奪利的節骨眼裏,做不成皇後了。
她說對了。她董秀和舊清流大臣們是不打算讓範瑛做皇後的。這案子注定是無法辨別真相,最後落到了要由皇上和太後們協商出個結果的局勢。而董太後再加上清流舊黨會壓過皇上,會模糊掉她們倆的身份,推掉範瑛做皇後的。
崔憫卻忍不住眼睛放光,緊緊地盯著她。直覺得這番話說到了他心坎裏。他一直都喜歡這女子,愛著她的音容相貌性情心態,卻也沒有發現她看他看得如此深刻透徹。
她明白,以‘事實’來審判的案子也有著無法避免的漏洞。她懂得真相與公平的界限在哪兒了。當年崔憫以自己的判斷力判定明前是範瑛,之後雨前要求翻案。他身為刑官,是該堅持他原先的審判過程,還是該維護審判的結果“真相與公平”去同意雨前翻案呢?是要維護這審判過程的虛榮,還是要維護審判的目的公平呢?這是一個兩難的難題。崔憫選擇了站在真相公平這邊,無所不用其極得去彌補審案過程的漏洞,而不是做執行審判的工具。他堅持了尋求真相和正義,甚至為此得罪了心愛的人。
而今天明前的一席話,證明她完全想明白了。她理解了他!從法理上她理解了崔憫去翻案,從情理上她雖然被他傷害了,但她還是深深得理解了他。崔憫的心狂跳著,他忽然覺得這世間再也沒有如此能深刻理解他的,看懂他內心的女人了。再也不可能找到同樣人了。
禦書房一陣騷動,人們相互議論著。
清流大臣們的臉上都忍不住帶出了狂喜之色。連這個小女子也明白了,本案要由皇上和董太後決策了。崔憫的判案沒錯,也沒有新證據或是沒有驗證新證據的標準,注定是個無頭案。大明朝皇後不可能是這種身份存疑的女人。本案中董太後和清流大臣們要占上風了。人們心生狂喜,有兩個宅心仁厚的,想到了範勉還有點愧疚。範勉是清流魁首之一,是他們維護正體討伐宦黨的同僚。他在戰場上盡忠而死,為清流諸黨增添了極大的聲譽和光彩。沒想到他死後,他們卻和宦黨的主子皇太後聯合起來阻止他的遺女當皇後。這,這太不仁義了。
隻可惜人死茶涼,他的“女兒”又身存疑點,被人咬得死死的。他們與範勉的同僚香火情也比不上與代宗父子爭權奪勢更重要啊。他們也隻好犧牲範瑛了。誰讓她小時候被人拐走,成了一生的汙點。
太子朱原顯和楊皇後坐在主位上,楞楞得看著這急轉直下的場麵。麵色都很陰沉難看。要完了!整個局麵都向著最壞的結果而去。連明前都絕望了。朱原顯的俊臉繃得緊緊的,漆黑凶頑的眼睛在場中來回移動著,臉色難看至極。這短短一刻他似乎就渡過了漫長的千年萬年,再回頭已經物是人非了!他沉默了下,就要挺身站起說話。代宗冰冷的眼神掃過來,向他暗中搖頭,命他不要說話。鳳景儀也伸手按著太子的肩膀不讓他發作。太子選妃,是他的父皇母後、朝廷大臣和兩宮皇太後做主的事。他本人說話隻能更激起太後大臣的反感和敵對。
在這種場合,太子的私人意見;用皇帝的權勢去壓人;和莽撞地發怒殺人都是千古昏君幹的事。是不行的。
朱原顯萬般無奈,回頭直直得看向了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眼裏充滿了愧疚和哀求。楊皇後看著他心都要碎了,須臾間她點頭微笑。
楊皇後盯著禦書房沉默了下,主動地說話了:“這麽看來,這還是個難解決的案子啊。如果案子沒有法子辯明,自然需要皇上和太後來決斷。但是現在也不是就無解了,就不用皇上太後再費心了。我們隻要努力得解開這案子,從兩人中找出真範瑛就行了!我便不信,這兩個女孩子中沒有一個是真範瑛的。咱們這一屋子人是急中出錯把一件最簡單的事弄複雜了。明明能判明的案子為什麽往複雜裏走呢?雨前小姑娘方才不是提出了三個新證據嗎?頭兩個,三法司的大人們說不算證據,最後一個‘怕水’的還有點新意。我們隻要能證實‘怕水’是不是幼年範瑛的特征就能解開案子了。可是現在也沒有什麽‘標準’來證明怕水就是範瑛紀年的特征。就像明前說的,缺乏一個驗證證據的標準。但我這裏還有一個能驗證證據的標準。”
楊皇後麵上帶著淺淺的笑意,眼睛安慰得看看兒子,輕聲細氣卻堅定果決地道:“這標準就是我。雨前幼年怕水說與我有關。這話不對。我的癱症是多年前生重病落下的,並非與江河湖泊有關。也與雨前無關。雨前想多了,諸位大人也別想多了。她怕水不能算證據。”
眾人齊刷刷地看去,臉色各異。雨前霎時間臉色變得煞白。代宗詫異得擰著濃眉看向妻子。小梁王也微感吃驚得看著母親,像是未料到母親會這麽說。明前也駭然至極得扭頭看她,眼光微閃,嘴唇顫抖,眼眶裏積蓄好久的淚水差點奪眶而出。她今天在這裏受盡了指責、疑心、蔑視和嘲弄,在大庭廣眾之下,在大明群臣麵前被他們評頭論足得辨別著真假丟盡了人。都未曾使她掉一滴眼淚,楊皇後的一句話卻險些令她哭了出來。
楊皇後沒有看眾人,淡然地說:“雨前小姑娘的證據都不存在,而明前小姑娘經過了崔憫審案;經過了範丞相和王夫人的認可;最後她的養娘李氏臨死前也未改過口供……連過了三關驗證的標準,足以證明她就是真範瑛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沒有什麽證據證明她是假的,僅僅因為有人的懷疑告狀,就要連番得往‘假’裏麵審問她。這不是吹毛求疵、舍本逐末嗎!我們不能為了有疑點就故意尋找疑點啊。我認為明前小姑娘就是範瑛,就是我早年親自定下婚事的兒媳婦。大家別再胡亂猜疑,傷了忠臣烈士的心了。”
禦書房一片沉默。大臣們又震住了。沒想到楊皇後使出了這麽一招。清流大臣們縱有不甘也說不出話了。這位楊皇後貌似溫柔,張口卻極狠辣,一口就斬釘截鐵得封住了雨前怕水和她有關的路子。她說得也很犀利很在理,一是不能因有人提告,就把範明前往假裏麵審。讓她為模棱兩可的罪行辯解。二是能解決真相就以真相為主。這兩人中必有一人是範瑛。雨前的證據是錯的,明前就無疑是最接近真相的。
清流大臣們氣急交加,看向了董太後。就這樣虎頭蛇尾得讓太子的人做皇後了?這滿京城的舊門閥大臣們該怎麽辦啊?更難轄製住北疆來的皇帝,以後更沒有地位了。
董太後心中暗歎,臉上不透顏色。粉嫩的麵容微微舒展,搖頭微笑了:“皇後勿急。這樣做還是不太妥當。這又不是尋找小物件。兩個物件中必有一個是真的,一個的可能性小了些,另一個是真的的可能性就大了些。這是在尋人啊,哪怕像得再多,也有一分一毫假的嫌疑啊。不能因一方可能性多些,一方可能性小些,就選多的當真的。這不是多少的問題,是個‘全是全非’的問題。一個人要麽就是全部是真的,要麽全是假的,容不得一分毫假。普通的平民百姓家娶個街坊上村子裏的小媳婦,還要求身家清白呢。更何況我們大明皇家要娶的天子之妻!隻要有一分可能性是假的,整個人就是假的!就是個大隱患,就有可能成親後鬧出令皇族蒙羞天下震驚的大笑話。我做為太後,久掌後宮,也是現今皇上的長輩,比你們這些年輕人多懂了些迎來送往的人情道理,也自然明白這事有多重要。務必要嚴謹嚴格得不留下一絲隱患,大明皇後可不能有一分一毫的虛假嫌疑!”
王太後也適時接話了:“是啊。姐姐說得對,我也讚同董太後的意思。皇帝選新婦可不能有一絲馬虎。這不是比誰的可能性大,就讓誰做太子妃。而是她必須是千真萬確的範瑛,才能做我大明天子的天子之妻。”
人們的臉色又變了。
清流大臣們自然大喜,齊聲讚同!
太子朱原顯的臉色極難看,差點暴跳如雷。楊皇後伸手緊緊握著他的手,不準他暴起發作。楊皇後的臉色也很難看,董太後的話說得極重,已經擺明了不打算要有一分一絲疑點的範瑛做皇後了。這兩人無論誰是範瑛,都有摘不掉抹不去的疑點汙點,都難過太後這一關了。她是絕不讓太子選個自己人做皇後!楊皇後萬般無奈地看向丈夫。
代宗心疼得回護妻子了,低聲勸慰妻子兒子和太後幾句。隨後他的話鋒一轉,馬上就引薦了兩位東察公主給太後群臣。話裏隱隱帶著如果太後想退掉兩位不合格的“範瑛”做皇後,就必須同意他相中的東察公主。兩位蒙古公主皆大喜。小梁王卻氣得麵如黑炭,如果不是楊皇後死死拉著他,就一把掀了大書案。這都是些什麽亂七八糟的事啊。
清流大臣們哪兒能同意呢。大臣們立刻轉向攻擊著蒙古人粗蠻有野心,漢室江山的太子怎麽能娶個蠻夷女為妻?東察公主們在旁邊聽著,臉上勉強帶著笑,心裏早已怒得差點一鞭子打死這些半截入土的迂腐老臣了。連代宗都很寵愛她們,太子皇後也對她們很親近,這些老腐朽東西竟然敢指著鼻子罵她們。等她們當上了皇後,會好好收拾他們的,把這些屍位素餐的“老不死的”通通五馬分屍了!
禦書房裏頓時混亂極了。人們的爭吵聲此起彼伏,幾派人馬在相互爭執著,誰也不肯退讓一步。這群大明朝最精明的皇上、太後、太子、皇後和大臣命婦們各執已見,狡纏不休。
* * *
崔憫望著小禦書房的混亂,看到董太後和皇上幾乎翻臉,就要強行按照自己的意願判決案子了。忽然朗聲道:“皇上,太後娘娘,先等等。臣還有話說。”
人們仿佛才想起了他,紛紛回頭看他。這時候“四方會審”到了最後,人們都沒有心情聽他說話了。一顆心都放在了怎麽樣合縱連橫,又怎麽樣擊敗敵人取得最大的利益。這時候可容不得半點退讓,這可是為將來的皇帝選妻子,進而影響皇帝,瓜分未來大明幾十年的權勢利益的大事。代宗與董太後清流大臣們,皇後太子和被無視被嘲諷無用的替罪羊三法司,四方人馬都臉色陰沉得看向崔憫。
崔憫朗聲說:“如果皇上太後無法處置的話,臣還有一個提議報給皇上。”
還不趕快說!人們沒好氣得盯他一眼。
崔憫沉默了下,才遲疑著說:“我這裏還有半個人證,可以提供下證明。隻是不知道他的證詞還能不能用了。”
什麽!一瞬間所有人的麵孔都變得精彩萬分。董太後勃然大怒,冷笑道:“有人證,還是半個?你怎麽不早說?這是怎麽回事?”
皇上、太子楊皇後和滿堂的大臣命婦們也又驚又怒得怒視著他。
崔憫靜靜地等眾人發完怒,才鄭重得稟告說:“因為這人受了重傷,瀕臨死亡。我已經審問了多次,還用盡了東廠和錦衣衛的重刑酷刑,也無法問出口供。他幾乎已經是廢人了,也沒有一句證詞。我才不敢輕易提起此人。但是現在看到兩位太後和皇上如此為難,諸位大人們都各有主張,不知道怎麽處理這案子。我隻好‘死馬當做活馬醫’,暫且把他拿出來跟皇上太後講講,也許皇上太後有法子從他身上得出證詞。”
人人橫眉立目得瞪著他,麵目猙獰,眼光激烈地幾乎吞噬了他。這混帳東西在說什麽話啊?
崔憫平靜淡然地道:“臣在北疆耽誤了這麽久時間,還受了一點小傷,就是為了找到他。老天開眼,臣幸不辱命,終於抓住了蕭五。並把他秘密帶回了金陵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