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禦前會審(三)
他的麵孔蒼白如雪,眉目如墨染,臉上浮現出淺淡的笑意,掃視著大堂眾人平靜地說道:“我僅僅是個發現劫案的官員,從頭到尾有幸參與了本案。最終憑著少量的人證證明其中一人是範勉之女。最後還被另一當事人推翻結論。此案沒有出現新證據前,我也不能判定誰是真假。”
人們又輕微得籲了口氣,心下暗暗點頭。這才是主審人該說的話做的事。沒有新證據就不能說出誰為真假。崔憫嚴謹嚴格得遵守了審官的職責。他沒有說任何逾越的話,做任何莽撞的事。此人還值得信任。人們放下了心頭大石又複茫然了。
這案子由崔憫和刑部官員共同陳述了一遍。人們才發現居然無懈可擊。在場的人,有皇上、太後、內閣大臣,三法司的官員們。這間禦書房聚集了大明最頂尖的聰明智慧的人,他們聽完後也覺得毫無頭緒。崔憫把案子辦得過程嚴密,時機緊湊,步步都很嚴謹無誤。卻在最後一個關口,像老天爺開了個玩笑似的,一下子截斷了線頭扭轉了方向,最終形成了一個大亂麻團。到了十年後也沒有出現能使案子偵破的機會。
有才思敏捷的大臣又詢問了幾點小疑慮,崔憫和刑部官員一一回答了。之後全場沉默。
這案子不好破了!現場有些冷場。人們都有些失望。原本想著“萬事總有破綻”能破解的,盼著自己一出手就解了大奇案,出盡風頭。現在聽了崔憫述話才發現這是個無從下手的局麵。有聰明的人已經明白很難在案子本身找到線索破案了。本朝第一大奇案豈是輕易被人解開的?
董太後笑了。她是本朝最有名的聰慧伶俐女子,豈能被這個死結擋住。既然走進了死胡同就另辟蹊徑吧。她招喚老太監總管:“龐七衛,讓那位自稱是範瑛的小姑娘,上前說話。問她能拿出證據嗎?”
大臣們都暗暗點頭。
人群後的程雨前心裏大喜,她早就等著這個說話機會了。她立刻整理下衣裙畢恭畢敬得走到了禦書房中間,跪下向皇上董太後磕頭:“多謝皇上太後給民女辯解的機會,民女有證據。”
龐總管道:“隻說有用的。別耽誤了皇上、太後和貴人們的時間。”
“是!”雨前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剛才崔憫那言詞精練的態度從何而來了。這裏是全大明的權力中心,人也都是全大明最位高權重,能翻雲覆雨顛倒乾坤的人。她收起了故作的可憐慌亂之色,換成了端莊恭謹的神態。她本身姿色出眾,現在特別鄭重的模樣更是博取了人們的好感。滿堂人聚精會神得聽著她的話:“民女自認為是範瑛,是有很多原因的。十年前,我和養姐明前一起經曆了崔大人審案。也明白了崔大人盡了全力,是這件案子缺乏證據,隻能相信李氏的證詞。使大人們很難確定誰是真範瑛。”
“我一直認為自己才是真範瑛。原因有三。一是我從小到大相貌就與眾不同。小時候跟家人住在大青山大龍灣時,村民們就說我與母親、父親的長相不像,成年後的身材樣貌更偏向南方女人。請大人們驗看。十歲後回到京城丞相府,範丞相對我也很好,相府嬤嬤們不讓我學習書畫規矩,專學女紅,是範大人堅持著讓我學習書畫規矩。他還說過,看到我的模樣就覺得親切,看到我想學書畫規矩就覺得心軟,還親自來教我。一點也不忌諱我是劫匪之女。他總是下意識得來照顧我,對我的關心早超出了尋常主人對丫環的程度。這就是完全發自內心的血緣關係!才使他身不由已得關心愛護一個劫匪女。隻可惜我那時年齡太小,見識也少,從不敢去質疑小姐是假的自己是真的。如果他老人家還活著,我一定會懇求太後和皇上答應我要跟父親‘滴血認親’!這樣就能輕鬆得證明我們是親生父女了。”
禦書房鴉雀無聲,諸多男性大臣們都眼含同情得看向絕色美人,王妃命婦們麵色有點莫測得盯著她。
“二是我的‘母親’李氏對我和養姐的態度很不同。我不是說養娘對我不好。母親對我很好,雖然脾氣暴躁了些,我知道她在山村裏獨自帶著兩個女兒生活很不易,也能體諒她。後來我們到了京城範府她也對我很好。隻是我後來年齡漸長,心裏越加懷疑,在北行路上請求崔大人重查此案。崔憫就設計讓李氏在夢中到了陰曹地獄,想逼她說實話。李氏中計後受了很大的刺激,精神恍惚,還生了場重病。是明前在路途上求了位老名醫開方子才治好了她。我就更加懷疑了。如果養娘心裏沒有鬼,又何必害怕陰曹地府生了重病呢。所以堅持著繼續查案。最後在北疆,範侍衛不小心得推搡母親致死。我難過得好幾天睡不成覺,隻盼得跟著母親一塊死了才好。我總是記得母親臨死前看著我的眼神,眼裏承滿了心疼和愧疚,她拉著我的手久久地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她想說些什麽,隻知道她帶著秘密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到死也沒有說。”雨前哽咽起來。如果不是在皇上太後麵前不敢失態,她早就大哭了。人們看著她心情複雜。明前在人群後也望著她,覺得兩眼發赤內心酸楚極了。
雨前吸了口氣道:“就是她的死,才讓我發現她對我和明前的態度不同。也更認為明前是養娘的親女兒了。因為隻有一個女人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才會被夢境嚇病,才會被人撞死也不改供詞!諸位大人都是高官貴人明理多能,都應該知道一個著名案子吧。說的是‘兩婦爭一子,官判她們互相拉扯,先搶到的手才是真母親。二婦用力拉子,最後有一婦人不忍心孩子的哭喊,先撒了手。另一婦搶到了孩子。官員卻判定了她是真正的母親。’那麽這件事也是如此。李氏在日常生活的話無關緊要,她在最危險的臨死前也不改口。就證明了她所保護的對象才是她的真正孩子啊。為了親骨肉她才會臨死也不改言證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她臨死前我在她身邊,她沒有對我說過一句善言。如果我是她的真正孩子,她怎麽會不對我說一句善言一句交待呢?這就證明了,我是個她為了保護親生孩子而犧牲掉的別人家孩子。所以她才不改口啊。這是個最淺顯易懂的道理啊。諸位大人,大家為什麽想不透想不明白呢。我是上輩子做錯了什麽事要遇到這種可怕的事!”
雨前說得激動,差點哭了出來。她及時得停下來,用力得喘幾口氣,平複下心情,壓下了滿腔的憤激。繼續說道:“我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我知道人人都有私心,人心都是脆弱的,是趨利避害的。大家都愛自己的孩子。她到臨死前都堅持著明前是範瑛,是為了讓自己的真正孩子過上有地位又富貴的丞相小姐生活。將來可以做藩王妃,做皇後。我理解她為人母親的一片舔犢之心。我也不會因此仇視她的,更不會仇視養姐,存心爭搶不是自己的東西。我隻是千真萬確得認為自己是範瑛,隻想得回自己真正的身份!請皇上和兩位太後明鑒。”
此時,雨前知道自己是第一次在這種大明朝廷的權力中心說話了,也恐怕是最後一次在皇上董太後等大人物麵前為自己辯護了。在這場“真假相女”的最後交鋒裏,她一改常態,壓製住脾氣,說話慎重,話語也厚道,對滿場貴人有理有節得述說著,極力證明自己是個講道理懂分寸遵重大明帝後的權威的名門淑女,把人們往常對她的種種愛慕虛榮、背信棄義、撒潑打滾的惡感努力減輕了。
雨前狠狠吸口氣,仰起絕美的麵容,堅定地說道:“除了以上兩點,我還有一個更有利的證據。雖然它有點虛幻,不是實打實的證據。我也不打算再隱瞞了,我要說出來請諸位大人判斷下。第三個證據就是‘我從小到現在都很怕水’。請皇上太後和諸位大人明查,我從小時候的大龍灣到京城丞相府,再隨小姐去北疆。這一生都不敢接近水塘大江大河,包括北行路上的小姐落水,大泰嶺的泥石流,和一路上的渡江渡河……大家都知道過我怕水!而且是從小一直怕水,好像我小時候受過水禍似的,看到水就害怕,對大江大河和湖泊都有種恐懼感。我和養姐都在大青山的龍灣河旁長大,按道理不應該怕水,明前就很善於遊水,我卻從來不到水邊玩也不會遊水。”
她抬起嫵媚的臉看向皇上、太子和楊皇後,苦澀地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後來我年齡越長,心裏更懷疑,就拚命得回憶著幼年的事,卻什麽也回想不出。唯一能回憶到的就是非常討厭水。我後來猜想可能在不記事的童年發生過什麽關於水的大禍事,使我的內心深處很抗拒水。後來我千裏迢迢得來到北疆,見到了楊皇後。隱隱約約得聽說了皇後身體不好,我們在西京進出城時都繞開了城外的大河。我就下意識得覺得她也不喜愛水,我就更害怕了!我不知道該想什麽做什麽,生怕自己想多了做多了,給自己再帶來更大的麻煩。太子和皇後本來就不喜歡我,更喜歡養姐,我怕太子和皇後他們會更加討厭我……我心裏好難過,本來打算死也不說出這種懷疑的。但到了今天,如果我不說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所以就忍住恐懼和失禮說出來了。”
一席話出,像無聲處的驚雷,震蕩得全場人都呆了。小禦書房中的皇帝、太子和楊皇後等人麵色大變。明前也驚訝得看過去,如突遭大雪似的連打寒噤。楊皇後的身體如何受傷癱瘓,與十六年前小兒子的未婚妻有關。這是個從未公開的絕密消息。在北疆僅有藩王家的至親和心腹屬下才知道。朱堪直是悲痛絕倫,楊妃是心疼著不懂事的義妹遺孤,朱原顯是痛苦自責,最終藩王嚴禁任何人再提起此事。這件事成了北疆的大忌諱。對外隻說楊王妃因病癱瘓了。後來明前與小梁王退婚時被朱原顯告之,也把這個秘密深藏心裏從未說出去。今天,雨前卻當眾說出了“她幼年怕水”的隱秘,直指向楊皇後的癱瘓之事。令所有人震驚極了。皇上變臉,楊皇後大感吃驚,驚疑得隔空看一眼明前。太子朱原顯則是驚駭至極得睜大眼睛,直直得看向程雨前。仿佛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看清了她的長像似的。
周圍人不明所以,但都是老謀深算的人物,臉上不動聲色,心底急速著揣摩盤算著。董太後麵容凝重,秀眉緊鎖。嬌嫩的臉上眼角嘴角都現出了深深的皺紋,直到這時她才顯出了一張曆經風霜,心如鐵石的鐵腕女人該有的麵容。王太後益陽公主等人也目亂精迷得望著雨前。崔憫眼光急閃,死死得盯著場中。
這場“大會審”到現在才有了點進展!人們均是心情振奮。
雨前緊張地看著眾人表情,心頭猛然一鬆。她知道自己說對了話押對了注。心神大定!此一時,彼一時,這時候的她已經不是北行路上那個孤苦無依的被公主高官們蔑視、驅使、戲弄的小丫環了。她現在經曆了很多艱難險阻,憑著自己的努力終於站在了大明皇朝當權者的麵前!就等著這一戰揭開謎底了。她明白自己與養姐沒有了一絲共存的機會,隻有“當”上範瑛,她才有活命。明前“當”上範瑛後,會毫不留情得殺了她為李氏報仇的。她陷害過她很多次,明前都大度得不在意,隻在她無意間推倒她們的母親後,她和她就隻有一個人才能活下去了!
——這是一場死戰,勝利者才能活下去。
雨前鎮定地又跪下去重重磕頭:“民女知道這個證據很縹緲,但為了認回亡父亡母也隻能說出來了。我也知道質疑主人家小姐是最大逆不道的罪。是違背‘孝道義禮’的規矩的。我在請崔大人翻案重查時就說過‘如果真相是我不是範瑛,我就以死向範小姐謝罪!如果我是範瑛,我也絕不會讓養姐去死的。’她在幼年照顧我,從沒有摻和進程大貴和李氏的犯罪,她還在案發時好心得救下了養娘和我的命……她對我的好,我都記得呢!如果我是範瑛,我會寬恕了這個劫匪女的命。我追索得僅僅是一個想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的心願。我想告慰我亡父亡母的在天之靈,我才是他們的女兒。我相信他們也會希望自己的真正女兒得回身份,傳續範家香火的。”
“請皇上、皇後、太子和兩宮太後為我做主,重新斷案。貴人們身俱慧眼自然能明辨真假。無論怎麽處置民女都心服口服!我記得明前也說過‘真的即是真的,假的也是假的,她也想要追最公平的真相’。我們的想法一致,我雨前也隻想追求一個公平與真相。”
一番話說完,人人側目,大堂上寂靜無聲。
人們的目光又移向了人群後的明前。董太後已詢問過雨前,那麽這位坐實了十多年“範瑛”名字的明前小姐又有什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