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 鳳景儀的希望
這一年京城的春天來得很晚,太陽像被寒冬凍住了,陽光也冷嗖嗖的。這一段時間京城發生了很多事,跟韃靼國的戰爭結束了,卻又翻起了一股颶風巨浪打得人們昏頭轉向了。十年前最有名的“範勉之女被劫持”的舊案子終於爆發了。又被人重新提起訴訟告上朝廷。還牽連到了太子朱原顯的未婚妻的真假。全大明朝都轟動了。
皇宮東麵的富榮巷有座舊王府。這座陳舊偏僻的王府是二十年前四皇子朱堪直去北疆就藩前的老宅。奢華又陳舊的王府很陰暗龐大,似乎還帶著一絲當年弱冠的梁王被皇上和貴胄圈子放逐走的淒涼景象。使後來的住客浮想聯翩。現在這裏又住進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小姐。一位隻有名字還不確定姓氏的少女——明前。她被皇上皇後安排在此居住。等候著這件大奇案平靜下來。舊王府庭院森深,房舍肅靜,服侍的侍衛女官們靜靜得守衛著這個女子。明前倒是衣著鮮麗,神情鎮定,站在殿落外的長廊上欣賞著滿園枝繁花茂的花樹。她眺望著不甘寒冷還努力抽出新芽的花木,又修剪了幾枝早開的迎春花。似乎不知道自己已成了攪動得京城局勢大亂的大奇案當事人。沒有一絲彷徨失措。
曲折的長廊盡頭,走來了一位穿深藍官服的官員。少女放下花剪轉身看去。這幾日,朝堂刑部和金陵府的很多官員們都來拜訪(詢問)了她,今日又換了位年青官員來“審問”她了。她剛要說話就驚訝得咦了聲。
北疆兩省的布政使司鳳景儀笑盈盈得走過來,一幅悠閑自在的模樣。他不像來審問當事人的,而像是來和好友相聚寒暄似的。深藍色的錦緞官服,襯著年輕官員麵如冠玉玉樹臨風。他一點沒變,依然是眼神靈動,口齒伶俐,一張未語先笑的雪白麵孔,一幅才子多情的風流模樣。與明前四目相對時,雪白臉蛋上的笑容變成了苦笑,烏溜溜的黑眼睛充滿了哀怨,滿心的話差點要呼之欲出了。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為什麽被欺騙輕視坑害的人總是我?我心裏好難過……
明前淡然得看著他,沒有被他生動活潑的表情打動,平靜地問道:“恭喜鳳大人升職進了內閣做了大學士。你來有什麽事?如果鳳大學士也是來問話的,就不必問了。我把十年前的細節對前麵幾位官員詳細說過了,沒有什麽更多的話了。”
鳳景儀一臉苦笑。她果然是範明前,沒失憶,這天下隻有她能像打發叫花子似的打發了他這位當朝大紅人。他抿嘴一笑,難得老實得說:“我不是來詢問你的。我以前在京城時,曾在董太後的碧雲觀假扮道士掛單,她老人家對我很好。所以我去求了董太後來看望故友。”
明前沉默了。她也想起三年前在京郊“碧雲觀”與張靈妙的初會。真是記憶猶在,晃如隔世啊。那時的她做夢也想不到以後的人生會這麽的“浪瀾壯闊”。她和他都變成了這樣奇特的結局。
鳳景儀微笑了,揮手命令侍衛女官們退下。他和明前肩並肩得坐在長廊木欄杆上,望著朦朧清冷的花園,就像在白霧皚皚的仙境。他輕聲道:“放心吧,我不會說你不想聽的話,也不是來探究往事的。如果你不想說話就聽我說吧……我是來為一位故交好友尋找一條前進之路的。人們常說‘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我的好朋友也陷入了迷局中。我是來為她指點迷津的。我很奇怪,我這位天下最聰敏靈秀的好朋友到了這種地步,為什麽還看不透局勢,還執著於一些東西不放手呢?她不是愛慕虛榮的女子,也不會迷戀權勢地位。為什麽?”
明前驚訝地望他一眼,沒有說話。
鳳景儀麵容微整,收斂了玩世不恭的笑,眼神深沉,坦誠地說:“明前,你變了。現在的你不是原來的你。你以前不是個聽天由命的人,為什麽還沒有主動出擊呢?我以為你會堅持自己不是範瑛,是個普通鄉女,繼續扮演著失憶的鄉女下去。那麽,所有事就會輕易解決了。這是一條最幹脆簡單的解決辦法。‘讓範瑛永遠消失了’,這樣會照顧到各方麵立場,又能徹底得結束了這件真假相女的案子。你失蹤兩年就是打算這麽幹的吧?我以為你會繼續走這條路。”
“你來說這些話,不怕董太後和太子發怒嗎?”明前有點驚奇。
鳳景儀搖頭笑了:“不怕。我跟以前也有些改變了。我這幾年一直很羨慕表哥與崔指揮使,想像他們一樣做個光明磊落坦蕩真誠的人。我想為朋友盡些力,我想關心保護你,我不怕天下人知道我的心。再說了我也是為了大明朝的江山社稷才來勸你的啊。”
明前欲言又止。
鳳景儀苦笑了:“拜托,別再跟我說你是不是範瑛了。我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什麽真相,更不想上當了。我現在隻想‘快刀斬亂麻’,用個最簡單的方法來解決這件事。”
“現在我來說一個方法。你如果向董太後坦承說自已就是大銅山的鄉女假冒範瑛的,想認錯退出這場案子。董太後會相信並且同意!內閣大臣們也會原諒你,太後和大臣們隻要你退出就不會為難懲罰你。他們會宣布範瑛已死,替太子另選太子妃。他們絕不會讓一位經曆坎坷、身份不明的傳奇女子成為大明皇後的!他們認為未來的皇上應該娶一位京城清流世家的貴族小姐為皇後,才能更好的平衡各方麵勢力,也能拉攏了北疆來的皇帝與京城舊大臣之間的關係。這與國有利。”
“代宗也不會反對。他對你不感興趣,皇上忌憚的是草原的蒙古遊牧民族。他想加深與草原民族的關係,希望太子娶東察汗女做皇後,與蒙古諸部落永結友誼。所以他不會幫助太子娶範瑛,也不會阻止太後和朝廷逼走你,他隻會‘坐山觀虎鬥’。這件事隻對太子和楊皇後有影響。表哥喜歡範瑛,但他身為一國太子,早就明白了他該遵守什麽職責責任。楊皇後也會難過,但隻要知道了你將來的日子過得好,也會慢慢開懷了。她是真心希望你幸福的。”
“隻要你主動退出了,就是個皆大歡喜的場麵!如果你不退出,堅持著自己是範瑛一定要嫁給太子的話。太後和宗室;朝廷的京城舊大臣;還有東察公主背後的東察汗國和打敗的韃靼國都會繼續敵視著大明的新帝後和太子。你成了我們這隻從北疆進京接替皇位的藩王們的軟肋。太子即使強行對抗太後和京城大臣娶你,最後也會成為他未來皇帝之路上的一顆絆腳石。他做皇上會做得很艱難……”
“現在的局勢是已經墜到底了!全大明都陷入了這個大漩渦。太子娶親的事越演越烈,拐騙舊案也越翻越是錯,各方麵的利益越糾纏越死,將來能順利得翻案重查判明誰是真相女的機率也越來越小,你和雨前都會得不償失,說不定還會因為某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有人都得到了一個最了草敷衍的結果……”
“明前,這些道理你都懂。你聰明覺慧,政治眼光高明,心胸也寬廣,你能看透這種局勢。所以我想問你你究竟想怎麽辦?”白雲遮住了陽光,鳳景儀的身影麵容有些陰沉,目光也有點迷茫,沙啞著嗓子說:“……你也清楚這案子過了十多年都沒有解開。其中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光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都被天下人知道了!我們不盡快解決它,誰知道還要拖多久死多少人。我現在就想徹底得解決它,而你就是解決它的關鍵。”
“這幾日董太後已經全盤接過了舊案卷宗,接過了這事。也接見了自稱是‘範瑛’的小丫環雨前了。可想而知,雨前會為了自己如何千方百計得向太後進言,董太後又會如何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相信什麽向宗室清流們說什麽。好吧,這些還不是最不利的。最不利的是這宗奇案已經全國皆知了,比代宗進京登基,益陽重出宮廷更震撼喧鬧……簡直是個上下三千年都沒有過的大熱鬧大奇案!整個大明朝和皇家都陷入了這件重案奇譚中……因此董太後和宗室更不可能讓你挾帶著風頭嫁進皇家;清流大臣們都確信你就是鄉女或劫匪女冒充的;益陽公主又貪墨你的功勞想讓你永遠閉嘴;王太後因朱元熹之事恨你入骨;還有個死死咬住你的身份,冤仇不共戴天的你死她才能活的雨前……這些肮髒東西都沉渣泛起了,都揚到了水麵上。我們都迫切得需要早日判明真相,解決掉它!”
“——而‘真相’這種東西,是最不可靠又是最可靠的,最重要的又最不重要的,最不盡人意又最符合常態的……明前你等不起,接不下,也承擔不住它!”
鳳景儀又嘲弄的一笑:“……還有那位萬人矚目的知道內情的原判案者錦衣衛指揮使崔憫。他是最高潔、自傲和公平的。人人都對他又恨又愛又無法忽視。他回京後,會站在哪邊?又會說出什麽話?他在這個無法解決的案子最後起什麽作用有什麽決定呢!他會幫助董太後和內閣打擊你做皇後的美夢,還是會大公無私得幫助小梁王娶你做太子妃呢。這些……都……太惡心了!”
聽到這裏,明前的麵容陡然又變了。她眼神深邃,嘴巴抿得緊緊的,下巴臉龐都繃得很僵硬。
“明前,你還要把自己的命運交給這個人來判決嗎?別忘了他上次保下雨前背叛了你。他為了所謂的‘公平正義’已經傷害過最愛的女人。你還敢等著他回京的證詞嗎?你得主動出擊才行。”鳳景儀俯下臉,在清風徐徐的花園,麵對麵地看著她,眼睛盯著她的眼睛,輕聲細語地說:“你的脫身之道,就是現在馬上跟董太後坦白你是假冒的邊疆鄉女,不敢爭太子妃的位置了。把這個案子永遠丟掉!‘置之死地而後生’,你隻有跳下懸崖才有活命,你敢跳下懸崖,我就能接住你!我不是崔憫,沒有那麽多正義公平的,我敢用性命來保證我與董太後有個默契就是她絕不會罰你殺你,她會讓你當個名符其實的鄉女,妥妥當當地了結這案子!之後,我這個北疆的功臣現在的內閣大學士才能光明正大的救出你帶你走。帶你走到天涯海角,直接娶你為妻。讓這個該死的案子都通通見鬼去。讓你遠離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大謎局。我愛你!明前!你要相信我是來救你並想要娶你的!”
陰蒙蒙的天空籠罩著舊王府花園,映照著花木和樓閣都變得朦朦朧朧的。這種朦朧感把初春乍寒的花園蒙上了一層虛假的溫暖感。使冷厲的冬天也變得溫情多了。
明前久久得沉默著,靜靜地眺望著花園,像陷入了沉思。
說得對,這就是現在京城和大明的局勢。鳳景儀是有眼界、手段和遠見的相才。他看透了全部事由,所以他出手了。隻是這些話如果是在進京前說的,她恐怕會放在心中多加考量。在此刻說出來卻令人困惑了。晚了?晚了嗎!局勢在迅速得轉變著,每個人都遇到了不斷變幻的前景。現在已經太晚了嗎?!她的“認錯退縮”能改變這條滾滾奔騰的洪流方向嗎?明明沒有錯誤卻去承認錯誤的“認錯退縮”能改變局勢嗎?會不會錯上加錯,被這道洶湧大洪流吹得粉身碎骨呢。
明前楞楞得望著麵前蒼涼朦朧的花園,覺得一切都深藏在那片灰霧後看不清楚了。……真相,未來,她的身份,她的信念,她也許有的情意,和這些赤/裸/裸得愛她的男人的心;還有這個變幻莫測的京城局勢和各種逼到眼前的機會和陷阱……都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圈子,牢牢得罩著她,把她圍困在其中!她很迷茫,該怎麽做?也許如他所說的向董太後承認自己是假冒的,退一步海闊天空,才能贏得了一線生機。也許放棄了舊案身份才是大失策,各種更壞的結局都更深重得撲向了她,最後落得了最悲慘的結局。前方的道路上到底有什麽?
不提鳳景儀這個提議是否有用,單憑心證,她究竟是不是範勉之女範瑛?搶在崔憫回京前的千鈞一發之際,向董太後承認“我不是範瑛,我是假冒的鄉女”嗎?!連她自己都迷茫了……這句話藏在喉嚨裏為什麽這麽難出口?她望著花園的團團白霧,嘴唇微顫著,久久得說不出話。滿腔都是一種憋悶鬱結的感覺,憋得她都快窒息了。
她知道鳳景儀是為她好的。他的提議不是最佳的卻是最實際的。看似要她放棄了很多卻得到了更多。她得到了性命與自由。她深知這個人世不是十全十美的,連貴為天子的皇上朱堪直、楊皇後和太子都各自有著無法擺脫的痛苦和枷鎖,有很多痛苦得難寐的慘事。她一個雙十年華的小女子又有什麽想求全求備的喜慶結局呢。見好就收,抓住能拿到的牌,在混亂世道中抓住她最看重的“性命與自由”,就是最美好的結局了!這不就是她一向的信念嗎,也是養母李氏教給她的人生經驗了。她才不要像父親範勉和崔憫那樣,清高、自傲又高潔得堅守著某種信念,最後把自己弄得痛不欲生身首異處,死得那麽悲壯活得那麽慘痛……她本來就是個隨機應變的機巧女子啊。她和鳳景儀從某種方麵來說是一類人。都是見機行事,心性豁達,執著時執著得欲生欲死,一旦放開又會異常得幹脆坦蕩。
所以鳳景儀替董太後來提條件了。他們都命令她退出。但是明前凝神蹙眉,緊咬牙關,聲音堵在喉嚨裏說不出來。她始終說不出一個字來!心裏充滿了一片無言的悲涼。
……還是這般不情不願啊。她心裏默默地對自己說。對自己這種別扭到死的執拗性子痛恨極了,被自己這種無聊得執著和偏執弄得泫然欲泣了。
她所苦苦追求的東西是什麽呢!她所牽掛放不下的東西在哪裏呢!支撐了她這兩年、這十年的飄零中原、京城和北疆的勇氣快崩潰了。
誰能告訴她該如何選擇……誰能告訴她等待、執著得值得……
天空漸漸黑下來了,時光一點點地過去,她始終咬緊牙關沉默不語。
鳳景儀看著她沉默的倔強模樣,心裏萬分絞痛。他被她這種情緒感染著也變得痛苦和悲涼極了。是的,悲涼,他知道自己在做幫凶,逼著一個心地純白的少女向世俗和權勢低頭。原來他也變成了這種最令人厭惡的人了。其實他的內心最欣賞她的就是她對一切抱以執著熱忱和希望的勇氣啊。他現在卻在不知不覺得親手去毀滅扼殺這種熱忱和希望了。
人,總是會變成自己最厭惡最痛恨的模樣吧……
他在這個寒風勁吹的陰天也憂鬱極了。覺得自己又要麵臨失敗了。這個少女外表柔弱得像空穀幽蘭,內心卻剛健得如青竹勁草。如勁草隨著風雨千變萬化,如韌竹在風暴過後再度不屈服得直起了腰。他覺得她像這滿園的白霧。虛無縹緲,堅忍莫測,空靈優美,看不透摸不著。
鳳景儀輕聲歎息著:“明前,我求董太後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你再好好斟酌一下吧。人活在世上,向權勢、貴人和天下低頭認錯並不是戰敗,隻是一種生存方式。這件真假相女的案子也沒有單純的正義和邪惡,隻是一種選擇罷了。何不隨波逐流呢?!明前,我愛你,我希望你這樣做,這是對你最好的路了!你可以選擇我的!我一直都在愛著你啊,明前。”
年輕的內閣大學士說完話垂下臉告辭了,帶著董太後的暗令和他的深切心意走了。
更濃密的厚雲籠罩住了整個宮殿花園和少女,直到湮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