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益陽重現(下)
一句話出,滿禦花園的命婦都大吃一驚,齊齊得轉臉看來。人堆裏立刻鴉雀無聲,人人彈目揚眉。
明前沒有太吃驚,臉上帶著委婉的笑,主動得走到益陽公主近前。仰起臉,側過麵龐,將麵容完完全全得展示給公主看。嘴裏笑著道:“公主殿下說笑了。我們一同北行渡過了最難忘的時光,公主怎麽不記得我了呢。不過,三年時間也太漫長了,明前也差點忘了公主的音容相貌,難怪公主認不出我。公主再仔細瞧瞧,我也可以提醒點小事使您想起來。”
敢生硬得搶走了“公主和親”的大功,還想不起“代她出嫁”的替身,這位公主好厚的臉皮啊!
益陽公主臉色驟變了。明前也挑著長眉盯著她。兩個人距離極近。麵麵相峙,眼神冰冷得瞪視著對方,都給了對方極大的威懾感。
明前又溫柔地笑了:“公主是貴人多忘事吧,明前可是無數次得回憶起了公主呢。這裏麵有太多太複雜的故事了。我們結伴北上,一起在落峽石的山穀營帳裏接過京城來的聖旨;一起在甘陝省的鴻瀘寺沐浴了佛光;甚至一起在北疆小城的偏院後門,下雨的夜晚裏深情得傾談……我們友誼深厚情意深遠。明前對以往和公主一起經曆的事是曆曆在目,我可以一一說給公主聽。使公主想起來。”
益陽公主有點啼笑皆非,又有點詫異了。她輕聲嗤笑了:“你在威脅我嗎?”她下意識得覺得她沒有聽明白董太後的禦旨,她還敢膽大包天得威脅她,她不怕她們尋隙當眾杖殺了她嗎?
明前自然知道她今天墜到底兒了。這是場從頭至尾編排好的大戲。董太後先是把她的身份給“模糊”了,益陽公主趁機鑒定她不是同行的範小姐。兩個人一先一後得把她鏟除了!她們在要她的命。這些後宮女人一見麵就給了她個下馬威。不,是要兵不見血得抹殺掉她。她如果後退一步就沒有“以後”了。可是她素來是個遇難則強的女人,越遇到凶險越是鬥誌昂揚。
明前秀麗的麵容含著微笑,聲音卻冷厲尖刻,一下子就撕破了彼此的麵皮:“公主說的沒錯,我就是在威脅你!你如果再胡說八道,我就在這個禦花園裏大鬧一場,讓所有人都知道你臨陣逃亡的真相。反正太後和公主也不給我活路了,我又何必乖乖得送死呢。還不如豁出命得大鬧一場,讓大家都掉溝裏。讓全天下的誥命夫人們都知道你搶走我的功勞和逃跑的真相,讓我也出口惡氣。如果你們不想活了,大家就別活了!”她一改平常的溫良隨和的模樣,變得凶狠強勢寸步不讓。
益陽公主也勃然大怒了,差點氣得給對方囂張的臉上一巴掌。她居然敢威脅她,可是她忍住了沒發作。長公主和太子妃在禦花園大打出手,揭發出北疆路上所有雞零狗碎的破事,可是一等一的大醜聞!董太後再疼愛她也得收不住場大怒了。益陽公主強行得壓住暴怒。
明前像是沒看到她慍怒的臉,說完了威脅的話又露出了和睦的笑。她向著周圍的命婦和遠處的董、王太後含笑闔首,像是在與長久不見的公主溫柔寒暄著,眼眉含笑,麵容溫婉。聲音卻冰寒透骨:“不過呢,人們都是‘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我也不能對公主太無情了。公主即然認為自己是‘為國犧牲’的有不世之功的護國公主,連皇上太子也承認了,又何必跟我這個身份未定的女人撕破臉呢?你做你的長公主,我做我的身份不明的丞相女,又何必撕破臉呢!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長公主的前途和性命比我範明前更貴重吧。請公主好好考慮。……哼,如果你還是認不出我,那麽我也會認不出你,我們就去太後和皇後麵前‘打官司’吧。董太後很強勢,楊皇後也不弱,咱們兩人有了爭端還不知道誰輸誰贏呢。公主是個聰明人,用不著急功近利得打擊我,把您自己也連累了。”
她黑幽幽的眼眸盯著公主:“這一趟共同去北疆的同伴們還沒有死絕呢。”還有見證人呢。比如,崔憫……
益陽公主身體一僵,兩人瞪視著對方,在熱鬧盈天的禦花園都沉默了。
她們兩個人一起從京城出發到北疆。一路上都遭遇到了不同的風暴打擊。相互算計、爭搶、下過毒手、一路上發生了很多事。她們的關係也很微妙,似敵似友又非敵非友。有時候還像姐妹似的有點理解同情,有時候也像仇人般的嫉恨陷害下殺手。半路上因為彼此的立場目的不同,分別奔向了不同的道路。一個在戰火中經曆生死,一個在民間苟且偷生,原以為此生都不會再見了。誰想到最後結局時又在大明朝的權力富貴中心相逢了。還以這樣一種奇特的姿態相遇了。
真有意思,真有趣,也真無恥,真無聊。
兩個人冷冰冰得審視著對方,在花團錦簇的禦花園裏,心裏權衡著對方的話語心思和底線,再決定著自己的行動。
半晌後,益陽公主長長得鬆了口氣,僵硬的麵部皮肉和繃緊的神情都緩和了,眼神也趨向柔和。她心動了,這世間真的即是真的,假的即是假的,她硬搶下了對方代嫁敵將的大功,自然不如對方有膽氣。她很想在這個亮相的宴席上一鼓作氣得擊垮敵人,但還是不能在這個萬眾矚目的場合跟範明前撕破臉皮大鬧起來。董太後也不欲與楊皇後直接發生衝突。而且她說得對,北疆同行的夥伴們還沒有死完呢。崔憫……,即使範明前讓出了這個護國公主的大功,代宗和太子也不便揭發她。但崔憫呢?他可是從頭到尾目睹了整件事。他是那麽清高自傲出淤泥而不染……
以前朱益陽和明前都對崔憫這種極端的“自律律人到了苛酷”的品性,恨之入骨,唾罵不已!現在卻意外得發現隻有這個人能終結她們的爭端了。一旦她們“分髒不均”翻了臉,崔憫會以他“追求真相公平”的高潔本性說話的。最後她們誰也別想掩蓋掉一絲一毫的真相了。罷了,崔憫太“純潔”了,兩個“世俗小女人”都怕極了厭惡極了他這種“聖人品德”。
而且益陽和明前同行了一路,很了解這位表麵賢淑文雅的丞相小姐其實是個不折不扣的鄉野小潑貨!說得出做得出,裝腔作勢,唱念作打的功夫一點也不差。真逼急了她,她會豁出去把所有人都“拉下馬”的。就會打破了所有人刻意營造出來的喜慶和諧的大場麵。她會扒光了所有人的麵子的。
益陽公主立時笑了。端莊豔麗的臉又裝腔作勢地瞅了明前一眼,伸手拉住她的手,高聲嬌笑道:“看我這記性。多看了幾眼,又覺得是範小姐了。”
呼,誥命夫人們都鬆了一口氣,心裏直抱怨這公主說話跟大喘氣似的,一驚一乍的嚇死人了。
益陽公主笑盈盈得轉身,對董、王兩位太後和滿園貴婦們嬌聲道:“母後,女兒的記性不太好,竟然迷迷糊糊得記不清楚範小姐的模樣了。還是請母後們另想法子鑒別吧。”
遠處的董太後一雙狹長鳳眼從她們身上一掃而過,嘴角微翹。益陽敗了。她從未覺得益陽一句話就能打倒這位範瑛小姐了。她比起她來還是不夠忍、準、狠啊。
明前心裏冷笑了,複又長歎了。都到了這種“合則兩利、鬥則兩傷”的地步,她還在含糊其辭得下絆子呢。罷了,朱益陽也就這點心胸、品性和格調了。她忽然暈刹刹得想到,也許就是這種脾性使崔憫不喜吧。她能稍微真誠大度些,與她青梅竹馬的崔憫和她的關係就不會止步於“兄妹情份”上。轉念間明前又壓下心事不多想了。人活一世,各人有各人的性情、活法、緣分和命運。都是自己“作”的。
益陽公主像個小女孩似的開心得撲回董太後身上,撒嬌地說:“母後,崔憫什麽時候回來?你不能狠心得把他丟在邊疆啊。”
董、王太後都莞爾笑了:“不害羞的丫頭。就知道你有小心思。他馬上就要回京了,到時候讓他拜見你。”
長公主嬌羞得鑽進董太後懷裏扭著身子不依,董太後摟著她直笑。
一眾命婦們又心有所悟了。原來已經選定了崔憫這位少年才俊做附馬了。京城貴胄圈子早就知道益陽公主的一顆芳心都纏繞在了伍太監的幹兒子身上。但公主要和親,崔憫也倨傲得從未求親,人們都以為這對少年男女各有所屬。沒想到,他們共同經曆了北疆之行,分別了三年時光,兜兜轉轉地轉回來,還是那位如冰山般清高自傲的美少年娶了公主啊。這也算是大團圓結局吧。幾位與益陽交好的官宦夫人和小姐們立刻圍過去悄聲恭喜她。
益陽公主笑靨如花,心滿意足。她一扭臉又看到了明前。看到她麵不改色像沒有聽到似的。公主微微著惱,又忽然醒悟了。現在範明前一心一意地要弄清身份,壓住謠言,嫁給朱原顯做皇後。自然已經看不上崔憫了。說不定還生怕跟崔憫扯上關係當不成皇後。真是個陰險奸詐用完就甩的勢利女人!崔憫真傻,竟然被這個賤人玩弄感情又甩了。她明知道自己該慶幸明前和崔憫沒關係,卻又忍不住更惱怒了。女人對於男人和情敵,總是不忍心苛責男人,而會更痛恨“勾引”她男人的女人。這也是人之常情啊。
她有心給她添堵,微笑地走到她身旁,親切得把手搭在明前肩上。端莊明麗的臉正對著她的臉,眼睛逼視著她的眼睛,巧笑嫣然著道:“好妹妹,你還沒有恭喜我呢。”
明前不動聲色得掙開她的手,從善如流地說:“恭喜公主殿下心願達成。”
——恭喜你開戰前夕逃走,平安地跑回老家,求了霸道的老人做主,無恥地頂替了他人的功勞,還逼著被搶走功勞的人低頭恭喜你……名聲、地位、能自主的婚事全到手了。你笑到了最後。
益陽公主明白她的不屑,更是驚怒。她強忍著羞辱憤恨,微笑著搖頭:“還不夠。還差一點。你如果再幫我一個忙,我就更感謝你了。兩年前我從北疆回京,無意間發現了京城有一個商家女人在到處鑽營打聽前線的消息。大明朝與韃靼國開戰,京城裏也混進了很多奸細。為了保衛京城,我命人通報了京城府衙抓住了她。審了兩年,審出她就是韃靼國派到京城刺探情報的女奸細。叫於秀姑。你好像也認識她吧,她以前是京城達官貴人圈子裏的女教書先生,就是借著這種身份刺探情報的。我還懷疑她偷了京城二十多家富戶的四百萬兩銀子!所以,我正在搜集富戶們的證詞,證明她偷過主家的銀兩。”
益陽公主一雙蛇蠍般的漆黑眼睛緊勾勾得盯著明前的臉,雪白的手又放在她肩上,大紅色指甲像是刺入她的脖子,滴出了鮮血:“——名聲、男人和金錢,我都要仰仗你這位好妹妹了。你是我的幸運之人,自從遇到了你我就否極泰來,一帆風順。”
“我為國犧牲嫁給敵將,‘護國公主’的名頭是我的。董太後已經許給我了,你隻能看著生氣,因為你做過的事不能見光。從小愛慕的男人也是我的,我還得多謝你選了太子拋棄了崔憫,讓我有機會安慰他嫁給他。至於錢麽?我的嫁妝毀於戰火,孤身回京後,皇兄駕崩太後也不能常貼補我,我以後很難過上富奢生活了。如果皇上太子加封了我做‘護國公主’,肯定會在別的方麵苛扣我,不會給我很多封賞和俸祿。這四百萬兩銀子足夠我舒舒服服得過一輩子了!錢在哪兒?快交出來!你拿出四百萬兩銀子,我就放了於秀姑,不然我就讓金陵府衙砍了你的女老師的頭!”
明前赫然抬首,瞪著她大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