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章 敵營婚禮(六)
小梁王如約進攻了。他臨時改變了計劃。這時候虎敕關已陷入戰火,不能再用原定計劃偷襲,要出奇兵才會勝。他的另一部分北方軍,昨夜就交給鳳景儀埋伏在韃靼營另一邊側翼了。現在虎敕關劇變,他們也會看見,剩下的隻有靠他們自行其事了。
朱原顯率領著兩萬人馬神色肅穆得注視著敵營,渾身充滿了一種危險感和緊張感。身後的北方軍將士都沉默著,他能感覺到他們的不確定和懷疑。人們同意了他的進攻,但這種沉默而保留的態度,像一層看不見的堅冰包圍著他。藩王世子獨斷獨行,如果他這次不能如願以償得救出元熹帝打贏韃靼人的話,就永遠是個無能之君了。小藩王可以一意妄為,但必須要承擔打輸的結果。
夜深沉,風咆哮,北方軍排列成隊就衝向了韃靼軍營。他們像一把尖刀,劃開了一道大豁口,疾速無比得刺進了韃靼軍營地。敵營大亂,剛從婚禮狂歡中醒過神的韃靼人,嚎叫著從帳蓬衝出來,匆忙得披盔戴盔提刀上馬,想抵擋著敵人。這樣的兩隻軍隊的交戰結果顯而易見。半個時辰後,北方軍就像一隻長矛般得插進了成片的韃靼營。韃靼營大亂,他們也試圖著攔截。小梁王早就安排了兩隻騎兵迂回性得廝殺著,引著大股敵軍在營地裏打轉,之後分開殲滅。
兩萬北方軍成功把韃靼人分開,趁勢穿過了韃靼連營。
小梁王朱原顯率領大軍衝過了敵營時,他看到了意想中的結果。這場突襲使軍營的帳篷燃起大火,地麵多了無數韃靼兵的屍體,很多韃靼騎兵、弩兵和步兵們抱頭鼠竄,馬匹也受傷倒下。北方軍僅僅傷亡百餘人。他們在韃靼人還未清醒時,就順利地衝過了軍營。而韃靼軍營混亂過後,也穩定下來,各位千夫長大聲呼喊著組織馬隊追擊敵人。韃靼萬夫長脫利將軍也出現了,領著軍隊緊緊追趕著闖營的北方軍。
闖營過關時,小梁王朱原顯看著軍營裏數以千計的軍帳,分不清哪一座是明前和韃靼大王的成親帳篷。他隻能騎著赤輝寶馬在人們簇擁下飛馳而過,心裏默默地惦念著那個姑娘,“好好保重,我會回來救你的!”
夜黑如墨,戰場上籠罩著一片悲苦氣氛。梁王率領大軍殺到虎敕關前時,正好目睹了虎敕關之戰的結尾。嚴正戰死,大部分明軍覆沒,虎敕關城破,滿城大火,到處是逃命的人群。城中街道上滿是槍尖上挑著人頭的呼嘯而過的韃靼騎兵。整個世界已然瘋狂了。
這時候虎敕關的城牆根傳出來數聲爆炸聲,人潮中又殺出了一隻人馬。是一群五大營明軍和穿著青綠曳撒的錦衣衛保護著一群模樣各異的人逃向了他們的方向。
朱原顯放下了遠望鏡,放下了一顆心:“好。朱元熹還沒有蠢到不要命了。”他們遠遠眺望到北方軍殺過敵營,還知道立刻殺出來與他們匯合,沒有留在虎敕關等死。他終究愛惜性命超過了對梁王父子的敵意和厭惡。馳援的北方軍也精神大震,蜂擁向上迎上了元熹帝。
* * *
兩幫人馬在血與火的戰場上交匯了。朱原顯一眼就看見了那群人中被嚴密保護著的一個人。年青文雅,相貌清秀,裹著白狐狸皮裘,臉上是一派憂鬱和風霜之色。他的眉眼神態有些陰鬱氣。像單薄陰森的依附著古樹的藤蔓枝葉。這就是被圍困的大明皇帝朱元熹了。朱元熹也正好轉臉看向了這邊。元熹帝看到了一位率領大軍飛馳而來的黑盔黑袍的俊朗青年。他英俊奪目,氣宇軒昂,騎著金馬昂首闊步,顯得勇猛又俊逸。正是他的皇四叔朱堪直的兒子朱原顯。這父子二人果然都是龍章鳳姿、威武容色啊。兩個人隔著人海默默相望著。
他們二人從小就對對方很關注又很忌憚。這次北疆行也準備與他有一場激烈衝突的會麵了。卻沒想到在這種場合下見麵了。真是諷刺。
小梁王朱原顯在馬上施禮:“臣朱原顯接駕來遲,請皇上恕罪。現在事態緊急,請諸位速跟我走。”
皇上還未答話,他身後的劉誨大太監就忍不住說話了。他本來膽怯得像喪家之犬,一看到小梁王帶著大軍來救就立刻還了魂。尖聲喊道:“朱原顯,你見了皇上為什麽不跪?”旁邊的伍懷德怒目瞪他一眼。
朱原顯身後的北疆群臣都勃然大怒。他們冒死來救援,這些混帳還擺皇帝架子!朱原顯壓住心頭怒意,眼露諷刺,神態自若地撩開盔甲跳下馬,碩長的身軀直接便跪倒在滿地泥汙血跡裏,向皇上恭敬地施大禮:“臣朱原顯見過皇上,祝吾皇萬歲。”
朱元熹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他打心眼裏讚成劉誨的話,藩王就該嚴守規矩地見皇上參拜。但此刻看著這個威風凜凜的堂弟跪下,心頭卻湧起了更複雜的心思,竟然更加憤慨不悅了。但此時事態緊急,也沒時間去教訓朱原顯。於是匆匆擺手,命他帶路突圍。北方軍立刻裹帶著皇上向外突圍了。
* * *
北方軍再衝殺回敵營,就覺得艱難了。
韃靼人從開始的混亂緩過了勁。萬夫長脫利迅速得指揮著軍營的大軍阻截他們。而攻擊虎敕關的韃靼大軍也醒悟過來,忙出城追殺著元熹帝。兩方麵敵人夾擊淹沒了戰場。戰爭的焦點也從虎敕關一下子轉向了突圍的北方軍上。
朱原顯的心忽然緊張起來了。他盡力指揮著兵馬,掌控著整個戰場的局勢。但是,六萬韃靼軍對峙兩萬北方軍,還是在數量上遠超了他們。北方軍舉步維艱。人們忽然意識到,雙方麵都在竭盡全力得投入兵力想打贏這場仗。大明朝與韃靼國的未來說不定就在此一戰了。
初冬深夜,狂風盡吹。韃靼軍在前方列出了密密麻麻的方陣,迎麵攔截住他們。威武粗豪的韃靼脫利將軍披著重甲,騎著黑馬,在高坡上指揮戰役。他一聲令下,韃靼騎兵展開了攻擊。
朱原顯命令各分隊將弓弩手調往陣前,弓弩手開始射擊,射退了韃靼軍的重甲騎士。雙方你來我往得射擊著。北方軍的箭如飛蝗、如暴雨般的傾謝在敵人頭頂。騎兵也趁勢衝鋒。他們很快得擊退了韃靼人的進攻。北方軍剛要乘勝追擊,戰鼓再度擂響,韃靼軍又衝鋒過來一排重甲騎兵。朱原顯再次指揮著弓箭手和騎兵打退了敵人。他們經過比上一輪更長的時間擊退了敵人。人們緩了口氣。韃靼人的第三次進攻又開始了,新的一排韃靼騎兵們衝過來。
“他們在幹什麽?來輪流送死嗎?”小梁王和將軍們奇怪地瞪著敵陣。
皇上和劉誨、伍懷德等人也眼睜睜地看著前方如山如海的敵軍,心亂如麻。朱原顯忽然覺得心裏發寒,麵上的肌肉抽搐,嘴唇變成灰白色,咬牙道:“繼續擊退他們!我看他們能進攻幾次?”
很快的,所有人都知道了這是一場噩夢。韃靼軍的重騎兵們發動了十多次衝鋒,他們都明白敵人仗著人多,要用拖延戰術拖垮他們。他們寧可派軍卒送死也要阻截拖垮他們,朱原顯的兩萬北方軍可經不起如此消耗。“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他們抵抗十多次已經消磨了很多兵卒和士氣了。敵人連綿不斷的衝鋒,使他們感到絕望。
朱原顯暗覺得不好,立刻命令北方軍撤退。但已經晚了,北方軍的戰線太長,時間太長,不知不覺中被敵軍截住,阻在一塊窪地上,組不成方陣。
戰場的優勢倒向了韃靼軍。經過了一輪輪的車輪戰,北方軍陷入了進退不得的地獄裏。北方軍不斷得中箭、受傷、死去、軍隊不斷後退。韃靼軍隻做了一件事,就是突擊、衝鋒、占領戰場!下一輪再突擊、衝鋒、占領戰場……這種勢頭保持了一個多時辰,北方軍已經倒退了數十裏,還在不斷後退。
黑黝黝的戰場,火光衝天,到處是迷亂的人群。敵軍在這片低窪的沙礫地上包圍了北方軍和皇帝。韃靼大將軍脫利縱馬躍出,向著北方軍裏的皇上和小梁王大喝道:“快投降!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大明皇帝你立刻投降,再交出小梁王!我就與你和談,放你一條生路。”
人們恍然驚悟了,這才是韃靼人的最終陰謀!這是一場針對北疆藩王的陽謀。韃靼人是故意圍住皇上而不殺,把小梁王引誘來救援皇帝再趁勢殺了他。韃靼人的真實目的是要抓住大明皇帝,又要殺死戰場上的勁敵北疆小藩王,一舉消滅了這個國家最俱威懾性的兩樣東西。
* * *
夜色深沉,萬馬奔騰,戰場上到處是混戰場麵。
小梁王朱原顯披著黑鐵盔甲,舉起碧藍的龍泉寶劍,砍開了擋路的敵兵。他頭盔下的長發飄揚著,漆黑的雙眼怒視前方,一張蒼白英俊的臉決絕地直視前方。率領著大軍奮力得廝殺突圍。。
無數的韃靼人殺向了梁王,他所在的位置就像是大海裏旋起的一個大漩渦。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比中軍護衛著的皇帝還要顯眼。亂軍中,韃靼大將脫利眼睛赤紅得舉刀大喝:“先殺了朱原顯!別管什麽皇上,隻要殺掉了北方軍統帥我們就贏了!剩下人都是甕中捉鱉。先殺了他!我要死的不要活的,殺掉朱原顯的賞金千斤,升為千夫長!我要把小梁王的人頭掛到朱堪直麵前!”
韃靼人像瘋狂的大海浪濤般,鼓舞起了全部鬥誌。無數的人影衝向了他。箭如暴雨般的射向他,幾門火炮也射向了他。一陣陣轟隆巨響後,爆破的力量掀翻了眾人。
大軍散了,小梁王也摔下了馬,結結實實得摔在泥濘地上,痛得他幾欲暈死。他想爬起來,卻渾身劇痛著爬不起來。他會輸嗎?不,他絕不能輸,這個戰場還要靠他來指揮,中軍的皇上還要靠他帶出重圍。他咬著牙爬了起來。
眼前躥過了一個人。一名小太監跑到了近前機靈得伸手拉他。朱原顯大喜,忙拉住他的手。緊接著一柄刀就速迅得插進了他的胸膛,“哢嚓”一聲牢牢地卡在了小梁王的鐵盔甲縫裏。那個小太監沮喪得叫了聲,朱原顯也痛得大叫著,差點昏死過去。他驚愕地一拳打翻了他。旁邊有人揮拳也打翻了他,朱原顯又一次摔倒了。幾名小太監追上來舉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朱原顯猛然向後滾開,刀消去了他的頭盔,束發的金冠也掉了,金鐵的撞擊聲刺得他的耳朵生痛。他痛苦地不能思考了。怎麽回事?這些太監全瘋了?他是北地藩王,是救皇上突圍的北方軍統率。這些奇形怪狀的閹人怎麽舉刀殺向了他?
被火炮炸到了旁邊的明軍和北方軍都震憾地站在原地,駭然地望著他們。心砰砰直跳,直覺得一件最可怕的事發生了。遠方殺上來的韃靼軍也覺得奇怪了。
“你們瘋了嗎?混帳東西!你在幹什麽?”遙望到這一幕的伍懷德第一個反應過來,憤怒地大喝著。錦衣衛僉事劉春等人疾奔向了這方向。
“混蛋。我為皇上分憂殺了這個謀逆反賊啊!皇上早有諭旨要殺掉梁王父子,這是最好的機會。”劉誨兩眼赤紅,瘋狂地咆哮著:“韃靼人也說殺了他就退兵!快殺了他!”
十多名年青力壯的小太監抓住小梁王架起了他。一人舉刀砍向了朱原顯的頭顱。朱原顯又猛得偏過頭,鐵刀砍在肩膀上。“哢嚓”劈開了鐵盔的肩甲。
“像個男人似的去死吧!”劉誨被他的躲閃氣壞了,親自衝上前砍了小梁王一刀,砍在了他的鐵甲上,火花四射:“都是你這個混蛋幹的好事!圖謀篡位,犯上做亂,逼著皇上以身涉險得來北疆撤藩。還想出這種下三濫的詭計,代嫁假公主把皇上陷進危險裏,想借韃靼人的刀殺皇上。你們父子倆總是跟皇上做對!”
他罵得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發瘋似得一刀刀捅去。朱原顯被太監們架著,躲不開,身上的鐵盔甲一片片變形,碎裂,沾滿了鮮血。他痛得彎下了腰,太監們又把他架起來。
“住手,你們殺錯人了!”被混戰人流隔開的許規等北方軍大叫道:“你們不能殺他!韃靼人想讓我們自相殘殺!戰場上的梁王比皇上更重要。”
“是皇上密令我們殺死朱原顯父子的!”劉誨回頭大喊:“其他的北疆群臣既往不咎!”
伍懷德奔到了近前,憤怒得要殺了劉誨:“等等,劉誨!現在不是我們內鬥的時候!我們在戰場,管他什麽皇上的命令,我們現在需要這個小梁王幫我們打敗韃靼軍逃命!這些人裏隻有他能統率北方軍,北方軍都聽他的。你現在殺了他,軍隊內杠怎麽辦?我們都得死在這兒!想撤藩有的是時間辦法,我也不滿意梁王,但現在有什麽公仇私仇比得上打仗更緊要?我們現在正領著兩萬人跟韃靼人打仗!”
“去他媽的兩萬人。這有什麽要緊的?皇上說他寧願割地賠款,也不想把江山施舍給他的狗。打敗了就投降吧,韃靼人說會放我們走,他們也需要內地有皇帝的,他們不敢占了漢人的國家。”劉誨尖厲地喊:“伍懷德,你也要背叛皇上的命令嗎?你也要像你的兒子崔憫說一套做一套嗎?”
媽的,這個人徹底瘋了!伍懷德怒目瞪著他,煙火和鮮血熏得他的臉漆黑,臉上皮肉哆嗦著,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一把撕碎了劉誨。韃靼軍毀不了大明朝,兄弟鬩牆會毀了大明朝的!
他轉身看向了亂兵後的皇上,大喊著讓皇上說句話。朱元熹仿佛被戰場的殘暴和血腥嚇傻了,臉色蒼白,委頓在馬背上,不停地搖頭說:“劉太監,有話好說,別動手……”
範勉盡力扶持著他,頭痛欲裂。都什麽時候他們還在內訌,他忍著絕望溫聲勸慰說:“皇上,此刻危急,我們先借助小梁王的兵力衝出敵營再說。等將來回了京城再撤藩,韃靼人的信用……”
一群雞鳴狗盜之輩!伍懷德肝膽俱裂,再也受不了這幕了。他心頭忽然戚戚然地想起了愛子與自己分別時的情景。
——“劉誨勸說皇上炫耀性地來北疆撤藩。皇上也自我膨脹,誰的話也聽不進去,以為自己是千古一帝就注定能贏。他們以為爭權奪利的小把戲能贏了戰場上曆練的藩王和韃靼人。我卻不看好這些。劉誨倒行逆施,死路在前。元熹狂傲自大,也會撞得頭破血流的。這次就讓他吃些苦頭。等到他走投無路時我再出麵幫他解決了麻煩,他就會主動地送給我們想要的東西了。而梁王父子想要篡位,天理不容。朱元熹始終比他們更正統,根基更深,成算更高。所以我們父子壓在他身上更能贏。”
——“不。我不單單是為了家事,也為了國事。我相信有辦法能和平解決撤藩之事的,也有辦法驅逐韃子,保護好北疆和大明。所以,義父,我要和她一起走,離開宮廷,去看看哪兒有希望扭轉局麵。如果我留下來,往後我的一生便禁錮在朝廷裏,像那些迂腐固執的文官們一樣腐朽下去。我離開還有一絲改變。”
——“我與義父的看法不同。做法也不同。家族情仇少年友誼很重要,但是國家民族和江山百姓才是重於泰山的。清流誤國誤民,沒做過什麽利民的事,隻知道犯顏敢諫博取名聲。他們輕視邊疆敵寇,會惹出大麻煩的。我要以我的方法去解救北疆和國家。”“千古艱難唯一死。我卻不怕死!我要離開平庸的皇上,尋找一條能為國家民族做事的路。縱然以後身敗名裂身首異處,崔憫也永遠不悔!”
義子說對了,他說得錯了。愛子看透了私欲放在國事之上的皇上,他卻眼睛蒙蔽得站錯了方向。
伍懷德怒目看著錦衣衛僉事劉春帶著錦衣衛和大內侍衛們圍攏過來。侍衛和軍卒們都是滿臉血汙渾身傷痕。人們繃住臉,瞪著眼,咬住牙看著他們。
伍懷德陰側側地冷笑了:“劉誨,你說輸掉這場戰爭也無所謂嗎?那麽我們的北方軍突擊敵營時已戰死的上千人怎麽辦?虎敕關已經死掉的上萬明軍怎麽辦?這次北巡已經全軍覆滅的十萬明軍又怎麽辦?”
“那是他們愚蠢!是他們不聽皇上的……”
這人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