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敵營婚禮(五)
傍晚,天剛剛擦黑的時候,虎敕關裏人心惶惶,來往混亂。元熹帝在城關下麵的某個房間裏踱來踱去,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不安極了。身旁侍立著三位最重要的大臣。輔相範勉,禦馬大太監劉誨,被關押的伍懷德也被放了出來。共同陪伴著皇上。室外是劉春和薑折桂帶著大批錦衣衛和大內侍衛保護著皇上。
朱元熹臉色煞白,神情恍惚,身上換了平民的厚棉袍棉帽子,外麵披著崔憫贈他的那件雪白狐裘。做好了突圍的準備。但他的神情極度緊張,嘴裏喃喃自語著,在寒冷的石屋裏轉來轉去,轉得劉誨也頭昏了。劉誨擦著胖臉的汗勸解皇上。事已做了,老天會保佑真龍天子的。
石屋外麵狂奔進了一個五大營的千戶副將,向著人們大叫:“皇上,韃靼敵營有動靜!有大批敵人出了軍營,直奔我關。嚴指揮使正在前方抵擋。”
元熹帝嚇得腿腳發軟,癱在椅上,脫口大叫:“韃靼人要來殺朕了!不對,我們不是說好了和談嗎?還要和親,我給他們送去了公主還有密信。他們不該進攻虎敕關啊!這是怎麽回事?”劉誨忙安慰著他。範勉的神色大變,伍懷德出屋徑直得登上了虎敕關城頭觀戰。
微黑的天邊,飄揚起一長排煙塵,像一道黃色巨浪似的奔向虎敕關。五營衛指揮使嚴正騎馬站在城門外,注視著逼近的煙塵,心劇烈地跳動著。他拖著重傷的身體,率領著剩餘的萬餘明軍在城關前排列了陣勢,做好了迎敵準備。虎敕關被圍困十日,彈盡糧絕,軍卒隻剩下十分之一。兵部尚書也已戰死,所以唯一的武將嚴正還得出戰拒敵。不長時間,韃靼軍就從視線盡頭的一排黃點,變成了龐然大物。
距離拉近了,兩隻軍隊都能清晰地看見對手的鐵甲、厲馬、兵卒和矛箭。韃靼軍像海潮般得湧上來,足有三、四萬人。領頭的韃靼大將在黑夜裏高舉長刀,猙獰大喝道:“進攻!踏平虎敕關,活捉大明皇帝!”
——敵人發動了總進攻,在這個公主出嫁的夜晚!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公主和親”的這個兩方最親善最放鬆警惕的夜晚謀事。一方進攻虎敕關抓捕皇帝,一方要突破敵營逃回京城。而韃靼人是最先露出了獠牙。那個提出計策的範明前說得對,韃靼人從沒有想過和談,他們早就做好準備要活捉大明皇帝了。和親是雙方都在用的麻痹敵人之計,他們都不相信對方,都準備好了計策。大明人還是沒有韃靼人更無恥些,娶了公主,就磨刀霍霍地奔向皇帝了,他們來得這麽快!
嚴正死死地注視著前方的敵軍,渾身熱血沸騰。他的背後,是大明王朝的皇帝和萬裏江山。前方,是大明的死敵北方遊牧民族蒙古人。嚴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高喝道:“誓死保衛虎敕關!”
天地間黑得像無底的深淵。荒野上充滿了廝殺的兩軍。人們在黑夜裏揮刀持矛地肉博著,刀槍發出了閃耀的寒光,雙方都死傷無數。虎敕關前的兩隻軍隊像大海的潮汐般此起彼落,沸騰湍瀉著。不多時,城門前就堆起了厚厚的屍山。
* * *
明前猛得憂心忡忡起來。一種無法抑製的恐懼湧上了心頭。她忽然回想起下午等候婚禮開始時,軍營外麵震天的馬蹄聲,舉行婚禮時遠方傳來的火光炮聲。這是怎麽回事?虎敕關出事了?
韃靼大王盯著驚惶失措的少女,卻猛然改變了態度,放緩麵容。他收回刀,冷笑道:“混帳,我說過,國家大事由我們男人們操心,跟你一個婦人沒有關係!方才那番話有點意思,是你們的皇帝和大臣教你說的嗎?哼,一群膽小怕事之徒,自已不敢跟敵人硬拚,卻派了一個宮廷弱女子進敵營。他們把你當槍使,就不怕你被殺?我如果剛才真殺了你,你們的皇帝也不敢為你報仇的。你所說的話也毫無用處了。”
他盯著她有些惶恐失措的樣子,忽然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大喝道:“把同心酒端過來!”
大祭祀忙舉著碩大的牛角金酒杯送過來,明前下意識地接過了杯子。
韃靼大王看著公主接過了牛角金杯,滿意地點點頭。他忽然覺得眼前的女子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女子,天真而幼稚,還滿心的正氣善良。他壓抑著脾氣,聲音也冷靜平複多了:“我還是會娶你的!你皇兄不是個男人,卻與你無關。我早就說過,國家大事不用你們女人操心,你隻管嫁過來‘夫唱婦隨’就行了。這件婚事,是你們皇帝和我家大汗親自定下,我李崇光也親口答應過,我就認了你這位娶來的大王夫人。你如果知書達禮,願意跟我好好過日子,我李崇光絕不為難公主。我們倆的婚事,與國事和陰謀無關。”
咦?明前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縮。李祟光的態度突然轉變了。真的假的,是硬的不行來軟的?他軟硬兼施得對付敵國公主,倒是個頭腦靈活粗中帶細的漢子,是個貌似粗魯實則精細的男人。可惜,他遇到是假公主明前,不是真公主朱益陽。如果是真公主朱益陽,先經受了婚禮祭祀的震撼迷惑,再被他一刀生死威脅,再聽到了這樣豪氣體貼的安慰話,說不定會被他折服打動,什麽也不管得嫁給韃靼人了。
可惜,她是範明前,有一顆鐵石心腸的心。比他的話更誘惑人的小梁王和崔憫的話都很難打動她,更不用說敵國元帥了。她雖然不知道虎敕關出了什麽變故。但明前穩住心凝住神,還是決定按照計劃行事。她雙手接過了巨大的牛角金杯。大祭祀往裏麵倒了馬奶酒和滴了兩滴羊血,讓兩位新人飲酒成親。她雙手捧杯,抬起頭隔著紅蓋頭望向韃靼大王。
韃靼大王李崇光繼續安慰益陽公主:“我知道這場婚姻是政治聯姻。但在這種險惡的世道,一男一女的婚姻,不論是大王公主還是牧民農婦的婚姻都沒有什麽不同。都是男女拜堂成親過日子的。你既然已經嫁過來,就是我的夫人。隻不過換到了草原上過日子。這裏沒有內地的富貴奢華,但也有很多內地見不到的美景和好處。公主殿下隻管安心嫁給我,就可以享受逍遙快活。我在草原上有大片的城壩和領地,一匹馬跑不到盡頭的牧場,將來還會得到更多的土地財富和奴隸。足夠使公主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活了。嗬嗬,世道再混亂,我李崇光還是能護住公主的。”
明前微驚,這位韃靼南院大王李崇光成名近二十年,鐵血武將,煞名遠揚。居然也會這樣安慰新娶的敵國公主。鐵骨之下還有柔情?隻可惜“道不同不與為謀”。
明前不再多想了。公主有點遲疑著走上前,雙手舉起牛角金杯,敬了天地敬夫君。她隔著半邊搖曳的紅蓋頭,把金杯輕觸唇邊,就堅定得遞給了李崇光。韃靼大王伸手去接,忽然他神情大變,一把抓住了明前的手腕,重重地一扭一摔。明前驚叫一聲就整個人摔了出去。
李崇光手握金杯,臉麵猙獰,憤怒得將金懷擲來,大喝道:“你敢?!枉費我安慰你這麽久,也告訴了你大明皇帝的奸計破滅,還要娶你。你還敢行刺我?!你這個奸詐無恥的賤人。”
牛角金杯重重地摔在地上,明前也應聲摔倒,金冠上別著的紅絲絹蓋頭飄落到旁邊。幸好地上是厚重的波斯地毯。她未受傷,也疼得差點哭出來。忍不住想起了崔憫,這時候他在哪兒呢。
李崇光大怒地撲過來,想一把抓住她。兩個人在大帳裏扭作一處。忽然,兩個人都驚駭地大叫一聲,像受驚般的猛退幾步。韃靼大王李崇光麵皮扭曲,瞪著她脫口叫道:“你不是益陽公主!”
明前也發出一聲低叫,震驚得盯著李祟光的臉。她指著南院大王驚叫起來:“我認得你!”
大祭祀魂飛破散得逃向了帳外。這時候帳門旁,一條金紅色人影快如閃電地掠過來,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在他還沒嚎叫起來就打暈了他。
崔憫抬腳踢飛了大祭祀,一把摘下了頭頂的流蘇金冠,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對著大帳中發楞的韃靼大王李崇光大喝道:“夠了,蕭君吾!蕭五!你裝模作樣得夠了!今天,你別想像上次一樣從我手裏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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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虎敕關城樓底下全亂了,兩軍陷入了廝殺。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大明將軍嚴正被一群韃靼兵圍攻著,他一邊殺敵一邊後撤,撤上了一個高坡。他無意中回首,發現身邊的明軍越戰越少,而眼前的韃靼人卻越戰越多。他們緊靠在虎敕關城門前最後一道碎石砌成的工事前,苦苦支撐著,刺倒了一個個衝上來的敵人。明軍們咬著牙關撐著不能後退,他們身後就是虎敕關城門了!
狂風咆哮,殺聲震天,人們的衣甲兵器破碎了,紛紛倒地。戰場像一個黑色野獸吞下了整座城池和無數生命。嚴正大將軍漸漸覺得自己眼澀心快,渾身綿軟無力,搖搖欲墜得快摔倒了。四麵八方不斷捅來的刀槍阻止了他昏迷,逼著他使勁了最後一分力氣。
“轟隆”一聲巨響,大地猛得震顫了一下,城門處爆發出了一陣火光。嚴正大驚得回頭看去,城門處火光衝天,倒塌了大半,炸出了個大洞。韃靼人歡呼著衝向了城門。城頭上萬箭齊發,城裏也衝出了一群大內侍衛阻攔他們。兩撥人馬在城門處混戰著。
城門被火藥炸開了!虎敕關就要失守,皇帝也要被抓住了,大明朝也要完了!這個天下就要落到蒙古人的手中了。嚴正看著這一幕,腦子裏隻剩下這個恐怖的念頭。緊接著,他被敵人的刀槍同時戳中倒地死了。
韃靼軍湧進了城門,僅存的明軍也回撤著想阻擋他們。兩隻軍隊在城門處來回爭奪著。每塊土地上都是廝殺的人群,每時每刻都爆發著驚心動魄的殺敵聲,這裏混亂得像激烈的大漩渦。
——城馬上就要破了!
高高的虎敕關城樓上,一些人魂飛魄散地看著這場麵。
元熹帝臉如死灰,全身像篩糠似的顫抖著,居高臨下地望著這幅人間地獄景象。禦馬大太監劉誨嚇得緊緊縮在朱元熹身後,再沒有了天下第一大宦官的張揚霸道了。他捂住喉嚨,被衝天的血腥氣逼得快嘔吐了。掌印大太監伍懷德眯著細長的眼睛望著烽火連天的戰場,陷入了沉思。內閣輔相範勉則麵色鐵青,瞪著這兵敗如山倒的景象,神色有些沮喪有些恐怖,不知道是什麽表情了。這四名當今大明朝最位高權重的男人看著這種敗兵場麵都驚呆了。
沒有人想到韃靼人這麽凶殘無禮,一方麵答應和親娶了公主,一方麵又撕毀和約來攻城抓皇帝。嚴正戰死沙場,虎敕關隻剩下了滿營的文官太監,還有劉春率領的部分錦衣衛了。三人不約而同地回頭望向元熹帝,想詢問皇上有何指示。
劉誨顫抖著縮在皇上身邊,哭喪著臉說:“皇上,這韃靼人太凶惡了,我們明明派張丞相提前告之公主帶著刺客去嫁人,給了他們足夠的善意。野蠻人還是不懂規矩,他們收了大禮娶了公主,還要來進攻殺我們!皇上,快想想辦法吧!我們棄城逃走吧。”
伍懷德和範勉聽了都大吃一驚,不可思議得瞪著劉誨:“你們竟然跟韃靼人提醒了公主帶著刺客進敵營?”伍懷德氣得抬腿踹翻了劉誨。
“這……”劉誨大太監和皇上都麵生悔恨。劉誨又羞又臊地爬起來躲在皇帝身後,再也不敢出聲了。元熹的臉在火光下顯得陰鬱而羞愧,他頹唐地坐在城牆石階上:“……我後來改了主意了。想把公主真的嫁過去,跟韃靼人締結合約。而不是冒險得詐婚突圍。蒙古人勢大,還圍困著我們,南院大王娶了皇妹,就會真心實意地與我們和談放過我的。範瑛她口口聲聲地說著亡國之君的下場,是在嚇唬我。我想來想去,跟劉誨商議後,就派了張丞相成親前提醒了韃靼人一聲。不,我沒有說她是假公主!朕打算等他們成親後,就下旨昭告天下,收她做皇妹,封她為明前公主。讓她真正的風光大嫁給韃靼大王。也算是表彰她為國家為大明做出的功績。這要比她去冒險抓住韃靼大王幫朕突圍要省事啊。誰知道……”
誰知道韃靼人根本不吃你這一套!這些精兵也不是一個傍晚就能組織起來的。在大明人施展計策前,韃靼人也布置好了毒計。在迎娶公主的同時就分出了多半兵力來攻城抓皇帝了。
伍懷德渾身冰冷,忍住想狂罵的衝動。範勉也素來愛君如父,不敢對至尊皇帝有怨言怒氣,兩個人都是臉現“絕望”之色。他們對元熹的所作所為已經毫無想法了。這下好了,陪了夫人又折兵,自已拆台殺自己人,還白送了位大明公主給敵軍,又被韃靼人攻城殺了皇上。
他們這些大明君臣都要死在北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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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在韃靼軍營外埋伏的北方軍也發現了虎敕關方向火光衝天,好像發生了變故。小梁王等人很吃驚,所有人也赫然明白計劃發生異變了。這個計策本來是從韃靼軍營的內部先發起騷亂,之後虎敕關突圍,最後小梁王派大軍從韃靼的十裏連營裏撕開個大口子接應。裏應外合,一舉救走朱元熹和大臣們。
現在人們卻看到了重重包圍中的虎敕關烈焰騰空,燒紅了半邊天。人們的心都涼了。他們忍不住望向了小梁王。許規大急,一把抓住了小梁王大聲道;“殿下,事情有變,不能出兵!我們可以等著最後事態明朗時,再出來收漁翁之利。”
小梁王滿臉鄭重,眼光深沉,凝視著熊熊燃燒著的虎敕關沉默了。是進,還是退?是繼續執行原來的計劃,還是斷然止住計劃?
夜風送來了燒焦的糊味,吹拂起梁王長長的黑發,鎧甲和龍泉寶劍在星光下反射出了幽光。他一瞬間想起了她臨行前對他說的話,“我是為了自已,又不是為自己,才去假扮公主進敵營和親的。這個世上,人人說話做事時都要選擇個對自己有利無害的事。那麽,我就傻一回,做一回對自己有害無利的事又如何?人人都精明,那麽吃虧的事誰做。我傻一回笨一回,說不定還能得到對大家最有利的局麵。我不怕,我覺得這個計策對大家、對國家,對皇帝都更有利!”
他怎麽會貪生怕死到不如一個女子?他傻一回笨一回又如何?如果他不去救皇上和她,那麽他們就會死在敵軍裏。他們的贏麵就會更少,局勢會更差。國難當頭,他怎麽會連一個平凡女子的情懷情操都沒有?
小梁王閉了閉眼,穩住心神,喝令道:“進軍!按照原定的計劃進軍。”
前途多難,命運多輒,誰也不知道今晚戰爭後是什麽樣子,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麽樣子。但在此刻,他如果不進攻裏麵的人就全部得死了!他必須要前進!她如一隻青鳥,勇猛高潔天真無暇,在這個混亂陰暗的天底下已經飛得太高太遠了。他隻能循著她的痕跡追隨著她,再晚一些就追不上她了!他想追上她。
“——保重,明前,我一定會殺進重圍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