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公主和親(六)
虎敕關的牢房是臨時征用的捕房。以前是關押犯罪兵卒和逃兵們的地牢。走道和囚室的牆壁上點著滋滋作響的牛油蠟燭,照的地牢很明亮。幾名大內侍衛臨時擔任看守看管著幾間牢房。人們走動的腳步很輕,似乎怕驚擾了被關押的人。鐵攔杆後麵是一位穿白衣的清秀少年,坐在簡陋的方桌旁,望著桌上的燭火,陷入了沉思。
捕房大門開了,一群侍衛太監又押著一位紅宮裙女子走了進來,正是範明前。侍衛太監的神色都很驚惶,少女的臉色卻很正常,淡然地走過了關押崔憫的囚室。停下腳步。
崔憫毫不意外地站起,走近鐵欄杆問:“你怎麽也來了?你該跟他好好談談,講清楚厲害關係。而不是頂撞他……”
紅裙少女輕歎一聲,搖頭說:“我看到他那幅渾渾噩噩的樣子,就衝動得說了實話。”
侍衛太監們避到了旁邊,沒有阻止兩名階下囚交談。崔憫做為新錦衣衛指揮使在禦林軍和武官中的名聲很好,不像他的前任們那麽陰損險惡聲名狼藉。大內侍衛們都不想為難這位臨危進入虎敕關的錦衣衛高官。太監們看在伍懷德的麵子上,也對他很寬厚。
崔憫臉色蒼白,憂鬱極了。他本來也沒有指望她能說服他:“他為什麽關押你?你說了些什麽?”
“我罵他是個傻子。亡國昏君。”明前道。
嘶……周圍人們一片寂靜。侍衛、太監還有錦衣衛指揮使都忍不住倒吸了冷氣,覺得頭暈胸悶。她可真敢說啊,元熹皇帝沒有當場亂棍打死她,就是天大海量的氣度了。崔憫按著額頭覺得頭痛欲裂:“罷了。不用你再出麵了。你就在這裏待著,等到城破時再逃走吧。”
明前也無言地望著他。兩個人到了這時候才覺得這件事太危險渺茫了。皇上拒絕執行計策,那麽小梁王一定不會冒然強攻,一切還照舊被圍困,直到韃靼人耗盡耐心開始攻城。崔憫知道朱元熹素來剛愎自用,很難說服他,也沒想到他在生死之事上也同樣固執。事情滑向了最糟糕的方向。看來還得做好“強行突圍”的準備了。崔憫想了想對明前說:“放心,一切由我,我會想辦法救出皇上和你的。”
明前默默地看他一眼:“你如果想用刀壓著皇上脖子逼他逃走,是不可能的。”她向他微微一笑:“所以我還是盡量地說服他了。他同意了。”
崔憫真的大吃一驚了:“皇上他同意詐婚突圍了?”
“嗯。”明前笑得有些陰鬱又有些開心:“他最後怒極攻心,就同意了我們的主意。讓我們去詐婚騙韃靼人再裏應外合得突圍。不過他說了,不管這計策是贏是輸他都不會參與其中的。我們贏了,也沒有功勞,他不領情。如果我們被韃靼人發現失敗了,他與這計策也無關。他會派人對韃靼人聲明,他是被你我威脅著這麽做的,還會主動地抓捕處死我們。我已經替你答應了他的條件。”
“好!”崔憫大喜:“他同意便罷了。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還有我,”明前深深地看他一眼說:“還有我這位‘益陽公主’來承擔。我們即使成功地救出皇上,也沒有功勞,還會被他嫉恨仇視。將來尋錯殺了我們這些見過他最難堪落魄場麵的知情者們。我們救他隻有壞處沒有好處,你還要做這事嗎?”
“要做。我救他不求好處,隻為了大明江山。”崔憫斬釘截鐵地道。他有點猶豫:“你呢?明前,你還要做嗎?”
“要做。我救他是為了自己和其他平民。不是為了他本人。縱然沒有你這種高風亮節,也有我的做人底線。”明前淡然地一笑。她雖然很惱怒崔憫在李氏之死時維護雨前,也佩服著他在救國主維護國土上的堅決。她也有著不輸於他的氣節。
她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微微一笑:“我忽然想到了……如果真的益陽公主知道了,會氣得跑回來掐死我吧!這件事後,無論我們是贏是輸,‘益陽公主’都將成為名揚天下的人物了。她以後就別想偷偷的,輕易的得回身份再成為大明公主了。長公主朱益陽已經為了國家詐婚韃靼國。我們勝了,朱益陽會成為為國犧牲、名流千史的好公主。我們輸了,她就會成為貪生怕死,忤逆皇上和親,破壞大明與韃靼友好的惡公主。她逃跑時肯定想不到以後會變成這麽荒唐的局麵中吧。哼,她以後隻能永遠得偷藏民間,再也得不回公主的身份富貴啦。她會恨死我了。”
崔憫眼光跳動,順著她的思路道:“沒辦法,她當初選擇了逃走做個自主婚姻的平民,就該有這種一輩子都做平民的覺悟。希望她如願以償得過平凡女人的日子吧。……隻是委屈你了。”相對於朱益陽,明前做得太多太重了,他也有些感慨。
明前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她還記得他在“李氏之死”的糾紛上的冷酷絕情。她轉身往裏麵走,太監忙領著她走進裏麵一間囚室。她這位“益陽公主”因為不願嫁韃靼人,跟皇上撒潑對罵,被皇上喝令關進囚牢反省。天亮後皇上就派人跟韃靼人協商,繼續履行與韃靼南院的婚事了。她得在囚牢裏好好反省呢。
* * *
捕房的大門外又急匆匆走進了一個白麵短須的中年官員。侍衛們上前阻攔:“範丞相,皇上有令,任何人不能進囚室。”
範勉臉色極差,神情委頓,匆忙道:“我是來見瑛兒……不,我是來求見長公主的!這件事太危險了,求益陽公主三思而行啊!”他對著崔憫和明前的背影大聲喊道。
明前的身體一頓,神情有些微變。是範勉!他來做什麽?她猛然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地想回頭望去。卻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扭頭轉身。她身軀挺直,臉色僵硬,眼睛直直地望著牢房前方,心裏翻騰著很多情緒。何必呢?現在這種時候,他來見她做什麽?她又能與他說什麽?所有人都被圍困虎敕關,性命朝不保夕,人們說不定都會死在這場亂軍中。又何必說什麽甜言蜜語或險惡隱瞞的多餘的話呢。她現在實在是無心、無力地去見什麽人聽什麽話了。她就要假冒公主去和親,就別在這種緊要關頭給她增加心裏負擔了。她的心經不起任何波折了。
她狠下心腸,默然搖頭,清冷地道:“不見!”便閉上雙眼往前走去,走進了最裏一間囚室。幾名大太監守在門口看守著她。
範勉站在甬道盡頭,望著女兒纖細的背影消失了。一時間僵立在原地。崔憫微帶憐恤地看著他蕭條落寞的模樣。半晌後,兩個人的目光交錯時,他含笑對他說:“範大人放心,我會盡力保她平安的。”
範勉一臉疲態地望著他,黯然地搖頭,轉身離去。
\t* * *\t\t\t\t
元熹帝同意計劃,人們就開始做準備了。囚室也成了重要地方,來商議細節的和親大臣們和太監們川流不息,淩亂的腳步聲像催人的戰鼓,使所有人精神緊張。
直到此時,明前才真正靜下一顆心,準備去敵營代替朱益陽和親了。她回想起這一路上發生的事,心情真是難以言喻,充滿了一種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的悲壯感……
這一路上,她都盼望著早點成親。誰知道老天弄人,越期盼的事越不能如願。在芙葉城她成過一次親,在虎敕關又要第二次披霞帔戴鳳冠得嫁人了。而第一次被雨前打斷,第二次假冒公主嫁給韃靼人也注定是一場悲劇。兩次婚禮都是半途而廢。明前坐在石牢裏望著窗外的邊關明月,忽然間悲從中來。
……也許,也許,她這輩子是遭到了天譴!注定會遇人不淑,婚姻不暢,每次婚禮都會被打斷,每回都遇到了陰險惡毒的假新郎。說不定這輩子她嫁不出去了。
這次成親如果能被攪亂,崔憫順利地救出她,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名聲她早就不敢肖想了。進敵營,與蒙古人拜堂成親,誰知道會發生什麽意外?名聲被毀還是輕的。最差的結果是被發現一刀殺死,小命斷送在北國敵營。
那樣,就不用擔心嫁不出去了,她悲涼得想著。就再也不用擔心名譽受損,是不是真範瑛,還能不能結婚,想與誰結婚了……她本來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子,但她這短暫的一生太波折起伏了。在這個夜晚,想著自己永遠不順的婚事,明前心頭湧滿了陰雲,險些為自己掬一把同情之淚了。
燭火跳動,石室朦朧,她隔壁不遠的囚室就關押著崔憫。他被皇帝放了,卻未走。正與錦衣衛僉事劉春交接職事。他決定要親自進敵營,就把掩護元熹帝突圍的任務交給了僉事劉春。清秀的美少年把錦衣衛指揮使的腰牌和金虎衛符交給了劉春:“你保護皇上直接回京城。如果中間有變,皇上發生不測……也不要回頭!直奔京城,把最新的戰況送抵京城。我已經向皇上言明,還附了一封給董、王兩位太後的推薦書。如果我沒能活著回來,皇上和兩太後會提升你做錦衣衛指揮使。你性格穩重,履曆清白,有些保守但能守成。早就夠資格做錦衣衛指揮使了。繼續為國家效力吧。”
劉春的聲音很沙啞:“大人,你該保護著皇上突圍回京,屬下留下來以性命保護範小姐。”
“不。”崔憫搖頭:“範小姐是自告奮勇地代公主去敵營的,為國為民出了大力。她有這份忠勇之氣,我也要與她同進同出保她平安。”他望著劉春和柳奕石的表情,又靦腆地一笑,直言不誨地說:“罷了,除去國家大事和職責,也算是我自己的私事。我很重視那個姑娘,希望能保護她平安無事,讓她得到夢想裏的東西。這事絕不更改。”人們隻得同意。
被關禁閉的伍懷德沒有來看義子,命太監送來了一壺酒,捎來了一句話:“孩子長大了,總要掙開父母的懷抱去闖蕩江湖的。我不讚成你的主意,但讚賞少年人的勇氣和豪氣。一壺薄酒贈英雄,明日奮發圖強,勇往直前。不負祖業,鵬程萬裏。”
這是最後的別離了。清逸的白衣少年靜默半晌,咀嚼著義父的離別贈言。他命人送給了隔壁的明前一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在寂靜的囚室仿佛對著她,對著自己,也對著所有人說:“這杯灑,先敬父母,再敬天地,最後敬義父。多謝義父多年來的養育教導之恩。此生若無法還報,來生再報。我敬愛義父一生一世。”
他一口飲盡。隨後少年坐在木桌上,一手持酒,一手輕敲著木桌,邊飲酒邊悠遠地吟詩:“……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還。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玉宇。長風破浪有時盡,直掛雲帆出滄海。”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這天下,我終將會施展報負打敗韃靼人。救出皇上、義父和你!這世間,我要盡我的所有能力奮勇前進,使我所愛之人長命百歲,使我所愛之國長治久安。”
明前坐在隔壁椅上,手持瓷杯側耳傾聽著。他清躍激昂的聲音仿佛穿越了這個午夜這個天下躍進了她的心。不知不覺,她淚水沾睫,心頭那一抹沉重的陰雲也微微消散了。
——我要盡我所能奮勇前進,使我所愛之人長命百歲,使我所愛之國長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