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公主和親(一)
荒原上,一隊夾雜著車輛馬匹和軍卒們的隊伍迤邐而行。冬日的太陽亮得刺目,照得地麵和鐵甲白花花的。這隻隊伍正是益陽公主北行的公主鑾駕。公主的車隊光明正大地駛出了暮城,在三千錦衣親軍和原京畿大營的兵馬護衛下,趕向了虎敕關。
城裏散布的消息是益陽公主接到皇上的旨意要去虎敕關見駕,之後便離開暮城進了原野。
小梁王和鳳景儀牢牢封鎖了益陽公主逃走的消息。連元熹帝和韃靼人都不知情。沒想到現在有了新用處,能借助她的身份混進虎敕關救皇上。人們沒想到現在朱元熹還沒忘與韃靼人和親。益陽公主如果沒逃走,以她的秉性能否同意和親還在模棱兩可之間,現在也不用征求她的同意了,直接換人頂替。形勢卻更凶險了。
前麵是三千兵馬的錦衣親軍和京畿將士開路,中間是益陽公主的鳳輦鑾駕和陪送官員們的車馬,後麵是隨行的數百名太監女宮們,最後麵還有百輛馬車的輜重,是公主帶出京的嫁妝。她從京城帶到北疆的禮佛車隊都齊全。這時候,公主的心腹女官魏女官已死,關公公也陪著公主逃走了,從京城趕上車隊的司設大太監劉少行就充當了送嫁太監,禮部侍郎李執山繼續當送嫁大臣。這些高官太監們自然知道公主逃跑明前代嫁,小梁王沒有隱瞞他們。人們想到前方身陷囹圄的元熹皇帝,此行的目的地是韃靼軍包圍的虎敕關。人人都是麵如死灰滿心沉重。
國之將亡,國君被圍困,滿朝廷束手無策,全天下都混亂著,他們這隻假冒公主的車隊還要往戰爭中心虎敕關去,還得想法子救出皇上……人人心底都充滿了沮喪與苦澀。
——自奔死路,說得就是他們這一行人吧。
但是君臣道義江山社稷,都壓在了這行人身上,由不得哪位明朝大臣敢說“不去”二字,人們隻得“刀壓脖頸”地來了。
車隊中最富麗堂皇雕梁畫棟的九鳳朝天鳳輦上,範明前身形端正,正襟危坐得坐在當中繡座上。旁邊陪坐著兩名女官。她穿著益陽公主最愛的鑲嵌滿珠翠寶石的大紅織錦宮裝,頭戴著公主最喜歡的豔色石榴石的“江山樓閣”鳳冠。烏發如雲,明眸皓齒,儼然一位明豔威嚴的大明公主。
少女的嬌軀隨著龐大鳳輦晃動著,居高臨下得望著鳳輦外的數千人車隊,仿佛做了場夢。她的臉和目光從遙遠的高原荒野、披堅執銳的明軍將士們,移回到了鳳輦車駕的旁邊。
右邊,緊隨著鳳輦的是一匹金馬。上麵騎著一位雪衣黑帽,白曳撒官袍的美少年。黑烏紗官帽下是一張精致端麗又冷冰的麵孔,如雪築玉琢般的。修長的身體腰懸長刀,騎著金色寶馬,正昂頭蹙眉得望著遠方。身邊跟隨著一群青衣袍錦衣衛。在人群裏他光彩奪目,如明月般放射著凜凜的光輝,壓散了滿地青藍。忽然他的目光從遠方收回來,轉過臉看向了鳳輦。
明知道這座鳳輦窗台綴的降紅色玲瓏透光紗是不透明的,從外麵看不到裏麵的情景,明前還是下意識得身體後傾了下,想避著他的眼光。隨後她就省悟得放鬆了繃緊的身體,暗自鬆口氣。他隻是看向了鳳輦,並看不清裏麵她的樣子神情,她為什麽還會驚慌懼怕呢?
她慢慢地轉頭,對視著車旁的錦衣衛指揮使。隔著降紅色透光紗看著他的麵孔和眼睛。麵容漸漸淡漠,眼神漸冷,邊看邊冷冰冰地想,他不會做出什麽失禮的事的。這一路上他未與她說過什麽話,隻是盡心盡責地保護著公主車隊前行。像個盡職的官員保護著真正的公主。
真是諷刺。他細心謹慎地安排著萬事,又關懷又殷勤地照應著公主和這隻送死的車隊,真正撿起了他來北疆的使命了。對她就像她是真的益陽公主一樣。以前的益陽公主是多麽喜歡崔憫啊,把他當作了心尖上的情郎。如果麵對他的殷勤體貼,一定會快樂得心花怒放吧。他做什麽事她都會滿心喜悅和讚成的。
可惜,明前自嘲地想到。她終究是個假公主,不是真益陽,沒有一顆死心踏地得迷戀他的心。她是個冷酷心腸的女人,她對他更多是想利用這位錦衣衛指揮使,缺乏一顆癡迷他的少女心。所以她遇到了他表明立場沒有幫她時,就惱羞成怒,立刻跟他翻臉了。就像她如今假扮公主去虎敕關救皇上一樣,滿懷算計不怕危險,內心充滿了狠勁。她要通過此事搶先救出皇上,抓到蕭五。施恩於皇帝小梁王也要知道案子的真相。她不能再輸了。
範明前抬手,看著自己塗滿大紅色蔻丹的雙手,像十根發出寒光的小刀。她心硬如鐵,眼神凶狠,養母之死使她豁然明白了。在這個混亂世間心柔軟一點,手段差一點,隻會使自己家破人亡滿心創傷。所以她快速地成長了。在這次皇帝遇險中,她無論如何也要搶到先機,改變局勢得到身份。
曾幾何時,她和他從皇帝行營逃出來時,她天真得以為她得到了矢誌不渝的愛情,他們之間的距離是最近的,心與心連成了一線。她已經觸摸到了他的心。沒想到現實給了她致命一擊,一件事幾句話就把萬事打回了原形。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遙遠了。不,是永遠地隔絕開了。他轉身背離了她,她殺了她的母親,隻剩下她孤單一人在寒冬大雪裏。他們好生對得起她!
車外,纖秀修長的美少年溫柔又憂鬱地盯著鳳輦,仿佛透過了車窗和降紅色輕紗望到了她。他望著“她”的模樣又溫柔又遙遠,如美麗玉雕,如執著尖銳的刀鋒,充滿了冷靜和危險的因素。他靜謐地騎著馬陪伴著鳳輦往前走,久久地凝視著,久久地騎行著,像是要陪伴她在這片荒涼土地上走一輩子似的,走到天長地久似的。
車裏,明前隔著車窗上霓霞般的紅紗,也定定地望著他。對這份關心體貼的眼光感到無比的憤怒。看到他麵麵俱到溫柔體貼的身影,心裏隻剩下了恨,煩燥!何必呢!即然已經先擇了“公平與真相”的男人,已經背離她的男人,又何苦做得這般深情款款情深義重!每多望一眼多走一段路,都會激起了她心底更深沉的痛苦和憤怒。痛定思痛心更痛,事到最後更悔恨。走開就行了,放手就罷了,又何必這般逼人逼已呢。
* * *
中途,車隊稍做停歇,人們抓緊時間在附近散步透氣。距離虎敕關越近人們也就越緊張。明前在頭頂鳳冠上披上了一層淡色紅紗,擋住荒漠的風沙,緩步下了鳳輦。在一處清退了人的溪流旁散步。
崔憫隨身保護她。明前不去看他,一言不發地提著厚重的朱紅長裙從他麵前直接走過去。崔憫沉著麵孔垂著眼光跟在她的身後,一路來到了荒丘旁的灌木叢和小溪流旁邊。明前提著綴滿珠翠的裙裾站在溪流一側,隔著麵紗眺望著遠方偶爾出現的一兩個放牧牧童,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有些渴望著盯著遠方的人,心裏充滿了羨慕。如果能回到小時候在大青山漫山遍野得去撒歡遊戲,該多麽好啊。沒有紛爭,沒有案子身份,沒有痛苦的死亡背叛與隔閡該多麽好啊!崔憫跟著她走到溪流旁,站在下遊漫無目地得掃視著荒野。附近都清理過閑雜人等了,隻有他和她兩人。
“公主,該回去了。”他低聲稱呼著她,聲音微啞。
明前緊閉著雙唇一句話也不想說。該說的,該做的都已經說過做過了,還有什麽值得開口的呢。她知道自己不理睬他很不成熟,但是一看到他的模樣,就想起了他們的往事。什麽等待、忍耐、公正、真相之類的……就頭疼欲裂心痛如絞。就不成熟一回吧。
她轉過頭使自己鎮定些。繼續眺望著天空赤紅的太陽,漫天的黃土,腳旁潺潺流淌的小溪河,和成群結隊的披甲將士們,感覺到了車隊隱藏著的恐慌和殺氣。也感受到了自己茫然無措的心。
此去虎敕關,她要代替益陽公主和親殺敵,話說得大,誌氣也高。但此刻看著碧血黃沙空寂荒野和滿天的霞光,心裏湧上了一股茫然感。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幹成這種大事。也許是一場驚險劇,也許是一場終結戲,也許她以後再不用擔憂身份案子,再也不用心碎哀傷了……她的心翻來覆去地惦量思考著,像個無知少女麵對不明前景般的心虛。
她想得入神了,一陣風吹走了她的紅紗,她也沒有留意到。忽然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急促地腳步聲,轉頭看見崔憫快步走向她。她皺起眉頭還未喝退他,崔憫便走近了她,他一隻手扶住了她纖細的腰肢,一隻手“唰”的撩開了她的裙子。
“啊——”明前嚇得伸出兩隻手捂住嘴巴,差點驚叫出來。
她驚呆了,以至於呆楞到了原地。崔憫在非禮她!這混帳家夥竟然在這種地方,惱羞成怒地想非禮她。
她猛然間清醒了。匆忙得擋著裙子,憤怒得揚手想打他。崔憫卻橫抱著她,手粗魯地在她裙子裏摸來摸去。明前又氣又驚,忍住想尖叫殺人的衝動。她不能在這兒喊叫,事就鬧大了。她氣急敗壞的手腳並用地狠狠踢打著這個差勁家夥。崔憫忍住她的踢打,轉眼間又放開了她,收回手,從她朱紅色宮裙下麵抽出了一把短劍“藏翅劍”。
他粗魯地把她拋在了沙礫地上,當著駭然的少女把寶劍插進了自己腰間的皮帶子。臉色陰沉,聲音冰冷地道:“你不能藏著這把劍進韃靼軍營。帶著它進不去敵營,也沒有實際用處。韃靼人一拳就能打死你。帶著劍隻能增加危險和落實了有鬼,還會讓你受傷。我說過我會保你無事。”
原來他是搜她偷藏的寶劍的。明前大怒著瞪他:“我帶著劍是為了防身。這不關你的事!管好你自己的事罷了。”
崔憫直起身體靜靜地看著她。麵色深沉,眼裏帶著冷酷之意,像充滿危險性的殺手。明前吸了口氣勉強穩住心神。他的麵貌體態完全不同了,一字字地交待著:“你記住,你隻是個幌子,進入韃靼軍包圍的虎敕關見到皇上就行了。剩餘的事交給我來處理。你也不用去找韃靼南院大王或者蕭五。”
明前重重地哼一聲:“我的事我會自己處理,不用你教我。現在,我是公主,我不想跟錦衣衛說話。”
崔憫眼裏燃著怒火,勉強地壓抑著怒氣,冷冷道:“我知道你在生氣,我也不想過多解釋了。可是現在不是你發脾氣的時候。怎麽樣成功得解決這次事,比你與我慪氣更重要!記住我的話,我會保護你,你不用接觸到任何危險,遇到危險你看著我就行了!我比你更了解整個事態。至於說話,你現在不是在和我說話嗎?”他拖長了聲音:“走吧,公主殿下,時間不多了。”
明前氣得麵孔漲紅,撿起了塊石頭砸過去。氣狠狠得轉身提著朱紅珠玉裙子走了。邊走邊用手擋著裙子。這個差勁家夥!他明明可以好聲好氣地討要寶劍,卻粗魯地偷摸她的裙底,還教訓她。轉眼間從車旁的小綿羊變成了大惡狼。他是故意使壞的。她真的不想再看他一眼了。幸好,周圍無人,沒人看見這一幕,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崔憫側身避開了石頭,垂下麵孔和眼光,毫無表情地跟隨著她回鳳輦了。
兩個人走後,不遠處的灌木叢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兩人。前麵是薑千戶,後麵是他的屬下。長官和下屬的神色都不太好。
真是太不幸了!他們本想盡心盡職地暗中保護兩人,卻眼裏長釘看到了這副景象。崔指揮使趁著沒人去掀範小姐的裙子,範小姐也沒有叫人,跟他又拉又扯得大發脾氣。兩個人的行為很不正常。真倒黴,居然看到了這種曖昧事件,太不幸了。
遙遠的荒原盡頭,傳來了一陣繁雜的聲響,一縷烽火直衝雲霄。虎敕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