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痛悔
李餘娘死了。這個婦人死得既渺小又影響巨大。渺小是指一個普通仆婦死了,影響巨大是指她的死牽動了幾位大人物的心。如北疆小梁王,錦衣衛指揮使,北疆布政使和“範丞相女兒”明前。人們經曆了這事,更覺得這片北疆大地更加險惡難熬了。
明前帶人把李氏的屍體移到偏房。在滿院狂風暴雨的侵襲下為李氏整理衣容收斂屍首。
天色陰沉,風雪如注,室內點燃著白蠟燭,煙氣嫋嫋的。黑暗像一張撲天蓋地的網牢牢得罩住了人們。房子冰冷得像座冰窟,人們都有些萎靡不振,哆嗦著身體幹著活,像狂風驟雨中的淩亂小船。明前默然地注視著人們忙碌著,身體僵冷得像被冰雪封住的木偶,人也恍惚的像正在做一場離奇大夢。
童年時她對李氏有些敬畏。李餘娘是個很普通的北方婦人。心情好時很寵溺一雙女兒,性子暴燥時也會打罵女兒。她在環境艱苦的豫北山村,丈夫離開,一個人含辛茹苦得撫養著兩個女兒,也由不得她變成個溫柔軟弱的小婦人。大多數時間她是個暴燥潑皮的鄉下悍婦。小明前有些怕她,也能體諒到她的艱難,對這個娘親是又敬又愛又有點怕。是一種很矛盾的深厚感情。她知道李氏孤身撫養兩個小女孩,讓她們吃飽穿暖讀書識字,把她們養育得健康又膽大,是個難得的好母親。
多年後拐騙幼童案事發,她的丈夫被抓身亡,她麵臨著生死關頭。還是舍了臉皮撒潑打滾得求活命,才帶著小女兒又痛苦又堅韌地活下來。她追隨著大女兒到了京城,改弦更張善待女兒和外人們。她與她的感情也變得更深厚。範勉要上書伐宦時,又是她千裏迢迢地送她到北疆嫁人。一路上受夠了各種恐嚇驚嚇,她仍然毫無改變得照顧支持她。一路走到最後,她終於對身份起了疑心,請求李氏說實話解開謎底。李餘娘卻始終不渝得堅持原話,說她才是真範瑛!要她嫁給小梁王後才肯攜女離開。
現在她竟然死了。死在這個荒涼貧瘠的北疆,一句話也未留給她就這麽輕易又沉重得死了?
明前覺得困惑極了。她滿心混亂,目光散亂得看著養母屍體。不知道該用什麽心情去麵對哀悼她了。她不知道她臨死前發生了什麽,與雨前爭執了什麽。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有沒有受苦心碎,她臨死前是什麽樣的心情。是痛苦、絕望、悔恨、還是哀傷……這一切一切都成了大謎團,永遠沒有答案了。
她呆滯地看著母親,像往常那樣深深的眷戀的看著她。感受著內心一絲絲的裂開破碎。這一路上她也曾多次暗示母親,可以放心得對她這個深愛養母的大女兒說出隱藏秘密。她會坦然接受的。會盡力又公平地解決她們娘倆犯下的錯誤。可是李餘娘寧肯受驚嚇、生重病、被雨前逼迫謾罵、被公主嚴刑拷打、被北疆藩王和群臣們懷疑,被全天下人質疑,也堅持著她的證言明前就是範勉丟失的親女兒範瑛。她在圖什麽啊?
她不知道,她的這句話對於外表堅強,內心脆弱得一塌糊塗的明前是多麽大的慰籍!明前早就快被這一路上的凶險質疑壓垮了,內心是驚弓之鳥。是李氏給了她最堅決的信心。她相信養母說的話,她就是範瑛!甚至到了今天的最後時刻,雨前咄咄逼人得要詐出實情,又動手推倒了她,李氏還在維護她,沒有張口說什麽對她不利的話。她到死也沒有改口。
明前握著她的手哭出了聲。她不必這樣做的!生死關頭,她可以說些推諉的話就不必被殺了。即使她改了口風她也能理解她。她知道她這輩子過得多難多苦,她在心裏早就把她當親娘了。她生動樸實充滿活力,比早逝的親生母親王夫人對她的影響更大。明前把範勉當做父親,學了他的清高梗直。把李氏當母親,學了她的機靈膽色。他們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人,分別給了她家世、教養和性格。這個鄉間女子沒什麽學問卻樸野。俗套又不失靈活,狡黠又不失道德,愛財卻不偷不搶,惜命卻堅持原則,是個很純樸很有魅力的女子。她影響了明前短短一生。這樣一個女人,幾乎就是她的“親娘”,居然不明不白地死了。
明前咬緊牙關,淚濕眼睫,趴在黑暗房間的木榻旁,全身在簌簌發抖,內心像燃燒著一把火。把她和這個肮髒世界都燒成了灰飛煙滅。她強忍著滿心激烈的情緒,抬起頭望向窗外。窗外是一片永不停息的狂風暴雪。烏雲遮蓋了灰色蒼穹,小房間像在汪洋大海上飄蕩著。她癡癡得靠在她身旁,聽任著巨大的痛苦侵蝕進了她的心。
她直到臨死前還堅持著原話沒改變。不管這件翻案重查的舊案走向了多少可怕的方向。這種做法……這種感情……又怎麽不讓她銘刻在心呢?有多麽愛,就有多麽恨……她恨……恨所有逼死她娘親的人!程雨前脅迫殺死了她,崔憫助紂為虐,替殺人凶手開脫救命……
崔憫……
想起崔憫,明前緊皺著眉頭,頭疼欲裂了。她不想多看、多想、多思慮這個人了。看多想多思考多了,心裏就會不能抑製得陣陣絞痛悲慟……
——人生如戲,一場你來我往的大戲。誰在何時何地演了什麽戲碼都是他的選擇,就不必去追問原由了!誰殺了誰,誰護了誰,誰欺騙誰,誰背棄誰,誰又辜負了誰……都不必再提了。她已經在人們麵前崩潰了一回,就不想再受第二回傷了。
奇怪。咀嚼著這個名字,她的心慢慢地從烈火的灼痛感變得平靜了。想起他的名字,回憶起他寧靜的表情和話語,她發現他正在變得虛無飄渺,距她的距離也變得忽近忽遠搖擺不定了……曾幾何時,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到了他與她緊緊相擁同乘一匹馬,現在又遠到了隔著天塹鴻溝隔著天邊。他還言詞誠懇地說他喜歡她,送給她祖傳明珠表達著愛慕之心。現在就落到了這種天涯海角的距離了。他的心像深海的珊瑚石,那麽寧靜遙遠,那麽深沉黯淡,她越來越看不清他了……不,她曾經好像看清過。在那個出皇帝行宮並轡而行的夜晚,相似的人生經曆使他們緊緊相擁,心也緊密得連成了一線。但那隻是個深夜的薄霧,翌日太陽升起,夜晚淡去,離開了那種環境境地,一切就恢複了原狀。又變回了寧靜陌生,隔膜冷淡的遠距離了。又遠遠地拉遠了。
不知不覺中,對一個人有了好感,芳心暗喜,視線默默地關注著他,接受了他的示愛,卻終究忘了自己的身份和環境。做了一回傻事。喜歡他,不喜歡他又如何,信任他,不信任他又如何?他終於選擇了一條堅持要走的道路。她也將要選擇另一條更艱辛的道路。他們注定是過客。
——偶爾人物出眾,她多看兩眼心神顫動,卻忘了自已的身份,忘了彼此間的距離。她與他不經意地走得太近了,麵臨劇變時才恍悟要分離,受傷。隻留下了一顆黯然神傷的心。
沒人有錯,隻是立場不同。沒人選擇錯了,隻是選擇不同。彼時愛了,此時不愛,那時愛得太多,今日愛得太難。又何必去苦苦追問緣由呢?何必像個無知少女一樣地去追問他為什麽,為什麽呢?!
明前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刺痛著紅腫的臉頰,她俯在養母屍體上痛哭著。痛責著自己和這件混帳事。吞咽下滿心的痛苦。痛使人清醒,痛使人成長,痛苦使人拋棄過去麵向未來。
愛這種東西本就是淺薄淡然的。如君子之交般的涓涓細流才能長久,熱烈激昂的愛都將如風暴般易來易去。少愛少傷,多愛多傷,愛得太多太深更是大錯了。別怪他人離心背德,隻能怪自己心拙識錯了人。她一向看得透徹,走得淡定,為什麽偏偏到了最後心神失守,動錯了心識錯了人。就得到了這種塌天的教訓。原來這是一場易起易滅的薄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