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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千裏走單騎(五)

  平坦的沙漠在夕陽下很空曠寂靜,戈壁上兩個黑點一前一後地移動著。


  兩個黑點漸漸走近,是兩匹馬艱難地跋涉在大漠上。旅人的狀態很不好,前麵的騎士拉著馬走,搖搖晃晃的隨時會栽倒。後麵的人馬更慢,走一會兒就要停頓下休息一會兒,再繼續追趕。仿佛下一刻就會摔倒死去。


  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在荒漠上走著。


  前方漸漸出現了一處圍著高高土牆的小城壩子。風沙漸大,黃土滔天,幾步外看不清人影。沙塵暴又要來了。兩匹馬便前後來到了能避風沙的城壩。


  兩個人正是蕭五和崔憫。幾天下來,他們一追一趕,已經離開了甘蘭山千餘裏。一路上兩人交手十多回,以命相搏,各有負傷,都已到了精疲力竭、強弓之末的時候了。都明白再不擊敗敵人或逃走就凶多吉少了。此刻麵臨風暴,兩人隻好住手,趕到了這個城壩避風。


  城壩是典型的北疆荒漠鎮子。鎮外麵遍地黃沙,大風吹過的怪石,有泥土城牆,防範著大漠土匪們劫寨。裏麵是小鎮,還有幾塊貧瘠的田地,有條快幹涸的小河流。是個很荒涼的小鎮。


  崔憫打起精神看了眼小城壩。小鎮裏居民不多,有很多廢棄的房屋。他立刻就明白了。小城壩子原來是北疆和關內的必經之路,由於水源日漸幹涸,風沙日變多,來往商隊也變少,城寨隻得放棄此處,跟著水源遷徙到其他地方。小城壩隻剩餘了些故土難離、不願搬走的老村民。也漸漸變成了棄鎮廢墟。城壩外還殘留著一座破舊茶棚。隱隱有人進出。蕭五先衝進茶棚裏休息了。崔憫冷冷地看他一眼也緩緩策馬過去。城鎮大,他也受了重傷,但在赤輝寶馬天下無雙的腳力下,他不怕他逃跑了。


  幾日下來,兩人也都明白了對方的處境底線。都殺不了對方,也逃不掉,也威脅不倒,用花言巧語和金銀利益收買不著。兩個人就像一根繩上的螞蚱,在這個死局中誰也跑不了了。兩人也暗暗驚疑,難道他們真的會在這個荒漠裏同歸於盡,死在對方手下嗎?


  崔憫跟進了茶棚,要了些水和食物。兩人心中也清楚,他們現在的唯一勝算就是跟對方拚體力,耗到最後,看誰先支撐不住倒下去,剩下的人就贏了。


  送水和食物的是個年輕貌美的青衣少女,俏麗活潑,眼神明亮,送水的時候還向崔憫笑了笑。崔憫隻看了她一眼,就乏力地靠在椅上,拿起水碗,喝了一口水。須臾間,就覺得全身無力,重重地仰倒在椅子上。


  此時,他赫然看到了茶棚外麵的土街上,湧出了上百名穿皮甲胄的結實漢子,手持刀械弓箭,像是當地的鄉勇。人們奔向了茶棚。


  有埋伏。崔憫支撐起酸麻的身體,一腳踢翻了桌子。


  鄉勇們喊叫著:“抓奸細!抓韃靼奸細。”就掄刀射箭地衝進了茶棚,圍堵住崔憫等人。崔憫勉強地躲開流箭想奔出茶棚。但是鄉勇們人多勢眾,有人持著長刀衝進了門口,有人在窗外開弓放箭,還有人用鐵盾牌堵住了茶棚窗戶大門嚴防奸細逃跑。一叢叢鐵弩箭,“砰砰砰”的射進來,插滿了茶棚牆壁和地麵。逼得崔憫左躲右閃。


  鄉勇們齊聲大叫:“抓韃靼奸細啊!”


  崔憫下意識地覺得他們弄錯了。他覺得有些可笑,他們叫喊的韃靼奸細不是蕭五嗎?怎麽奔著他來了?他轉身就看見蕭五做勢欲逃。他也顧不上走了,攔住蕭五打作了一團。


  “轟隆”一聲響,茶棚一麵的土牆泛起泥塵倒了。木柱黃土橫飛。兩人差點被壓在牆下。混亂中蕭五的刀砸飛了崔憫的軟刀,崔憫踉蹌著被木梁絆倒了。蕭五大喜躥上前要補刀,崔憫撥出了把匕首,指住了他脖頸。兩人正製住了對方。


  兩個人神色嚴峻,眼神冷酷地瞪著對方。


  蕭五瞪著這個臉色蒼白,力氣耗盡,卻頑固不化的少年。咬牙道:“崔憫,我很佩服你。很久沒有遇到你這種硬骨頭,有氣節的漢人了。你的武技膽識和謀略都不比我差。長得像個小白臉卻做事剛猛豪放,是個真正的男人!追得我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這世上能逼得我求饒、說軟話的男人不多了,你是一個。我們可以做朋友的,就此放手各奔活路吧!”


  崔憫的眼神幽深,刀抵著他的喉嚨,森然道:“為什麽?你為了活命能跪地求饒,能獻出金銀寨子收買我,為什麽就不肯跟我說李氏?以你這種為活命放棄功名利祿的性子,為什麽拚死也不願回答那女人的事?我原來還無意追你,你的反應太奇怪了。你不是一般人。”


  他深遂的雙眸瞪視著他,像幽深的黑井,一字字道:“李氏關係到一樁案子。這案子對我太重要了,比山高比海深。我曾經對別人許諾要給她公平,也曾發誓要遵守職責,現在卻更想給一個女人真相。為了這個心願,我願意千裏追蹤,與你同歸於盡,就算追你到黃泉地獄,也要求取一個真相!即使要死我也知道真相再死!我絕不會放過你。”


  他猛然出刀,刺向蕭五喉嚨。蕭五也下意識的回手,兩人都被對方的刀刺傷了。


  蕭五的臉扭曲著,覺得他徹底瘋了。


  下一刻地動天搖,一聲轟隆巨響,木頭泥土砌成的茶棚倒塌了。砸住了生死搏鬥的人們。


  夕陽照射著荒漠,沙塵暴籠罩著小城鎮,茶棚倒塌了。崔憫頹然地倒下了,壓進了廢墟裏。他渾身劇痛,忽然意識到自己要死了。


  他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很不真實。時間變得又快捷又緩慢。快捷得令茶棚轟然倒地,緩慢得令死亡慢慢降臨,使他回想起了很多事。


  他閉上眼睛,按住胸口。那裏麵有一串珍珠,隔著衣裳熱熱得灼燙著他的心。


  “人與人不同,此時彼時也不同,他是我幼年的救命恩人,救助我出匪窩。在車隊途中他盡忠職守地幫助我,我欠他多次人情。我很感激他,但是我不欠他其他,我與他毫無關係……我不願意使旁人誤會或者傷心。所以思前想後還是把這串珠鏈還給他……請你一定要幫我的忙啊。”


  崔憫睜開眼睛,凝視著廢墟頂端的夕陽,一瞬間心潮洶湧,心意馳馳。如血的殘陽照耀著荒漠,照耀著遠方,照耀著甘蘭山鴻瀘寺,也照耀著那個堅強又脆弱的少女吧。


  明前。


  ——如果不在乎,何必要挺身而出。如果不關心他,又何必來救他。如果沒有愛,又何必說得那般冷酷絕情……這個世上到處充滿了口是心非,心口不一啊。


  那時候有情、無情、關心、絕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經去做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她就做出了救他的舉動。


  真是……崔憫目光朦朧。很小時他就知道,這世間充滿了很多無可奈何、身不由已的事。他也掩飾內心,隨波逐流地走得太久了。現在不過是又添上一筆,變得更哀愁而已。那麽就趁自己還未死時,為她做一些重要的事吧。


  “真假相女”的案子是個火藥桶。隨時會在某時某地爆炸了,把她們帶進了深淵。他不如借此機會,剝絲抽繭,為她探明了這個心腹大患。


  他恐怕真的要死在雁北大荒漠了,像個少年似的一腔熱血地追蹤敵人而死。可是,死又算什麽,人人總會要死的。崔憫忍住劇痛微笑了,他一點也不怕死。義父知道了會痛責他輕慢自身不識大體,可是他覺得為國為家為心愛的女人去死都是一樣,都是甘之如飴。他轉臉望向遠方,草地萎靡,殘陽如血,荒漠與蒼穹連成了一線。他仿佛隔著悠遠的大漠,遙遙地注視她。


  她在做什麽呢,她會知道他這麽傻傻癡癡、不計後果的,為了追尋一個可能有的答案,千裏追敵得進了大漠快死了嗎?她會狡黠地嘲笑他不夠冷靜,沒有算計好就做傻事嗎?崔憫會心地微笑了。她會的,她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不會讚同他冒失地行事。可他不得不做。


  多年後,當她享盡了榮華富貴,夫貴妻榮兒女成群時,是否會想起年輕時有一天有一個人曾經滿腔激情地奮不顧身地追敵千裏,為她求索個真相。她會不會偶爾想起他……


  他慢慢地抽出手,舉到眼前,一縷黃沙從手掌心緩緩流淌下來,如飛逝不變的時間,如雋永悠長的愛情。一粒粒流入沙堆上,化入荒漠,變成了堅實的大地。


  愛上一個人,太深,太執著,太誠摯,也太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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