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千裏走單騎(四)
荒漠。天空飛沙走石,剛才好端端的麗日晴天忽然昏暗了,變成了一片黃騰騰的混沌世界。人們在荒漠裏睜不開眼,辨不出方向,像陷入了一個黃沙地獄。
風沙中,一隊如螞蟻般蹣跚獨行的商隊披著一身沙塵,奔向了荒漠裏的城鎮。前方出現了小城鎮,商隊鬆了口氣,快馬加鞭得趕在大風暴前進了城鎮。
荒漠小鎮很簡陋,外麵是黃土砌成的土垛子圍牆,鎮子裏是各種灰撲撲的泥土屋和草房,中間有僅有的小街,停駐著南來北往的旅人和商隊。這是“雁北大荒漠”裏常見的連接北疆與內地古道的小鎮。
小鎮裏還有間客棧,進出的都是客商旅人。客棧的門麵矮小,兩層樓房。石頭築得房屋,木撐的房梁,破舊又結實。樓上是住店客房,樓下是食飯的酒館。內有十幾張方桌,一名貌美婦人在當爐賣酒,幾名夥計招呼著進門避風沙的旅人,年邁的客棧老板靠在櫃台後打著算盤。
漫天風沙中,一匹汗出如漿的黑馬衝進了小鎮,衝到客棧前。風塵仆仆的騎士彪形大漢跳下馬背,大步流星地跑進客棧。不待招呼,就奔向客棧牆角放的一排酒壇子。搶過了一壇酒,拍碎了酒壇泥封,雙臂舉起,對著大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客棧裏的客人們看呆了。
這時候,客棧門又咣當得開了,走進了一個穿書生袍的飄飄若仙的美少年。長相比大姑娘還秀氣,但是臉色泛白,渾身搖晃得像隨時會倒下,手裏還提著一柄細長的弧刀,悠悠然地走進來,獨占了一個桌子。把夥計送上的一壺茶一飲而盡,才向夥計笑了笑。
門外,一匹淡金色的神駿大馬被牽到了黑馬旁邊,夥計們把兩匹馬拉到一處擦汗喂料飲水照顧著。
魁梧大漢麵色猙獰地變了幾變,把手裏的大酒壇子往地上一摔,抽出軍刀劈進了木桌。大喝道:“滾!都滾出去。”一時間滿客棧的人蜂擁逃散了。老板、酒女和夥計們也嚇得躲進了廚房。
魁梧大漢腳步不穩地走到美少年對麵,坐下,把大刀砰得丟在方桌上,擰眉瞪目地大聲道:“好,佩服!我算服了你。姓崔的,我們追出來兩天,打了七、八場架,還分不出勝負。你原來就受了重傷,再打下去肯定比我早送命的。你不怕死嗎?你還要追嗎?像你這樣玩命的朝廷鷹犬,老子還是頭一回見。”
一臉病容的美少年微微笑了:“既然我們都知道打下去兩敗俱傷,就不如坐下來談談。再打下去,你也活不了。我會一直追著你,身後帶著大隊的錦衣衛和北方軍,你逃不出北疆邊界。”
魁梧大漢傲慢至極地點點頭:“好!我叫蕭五,蕭君吾。出身是邊疆平民,多年前因為窮困潦倒活不下去才投奔的韃靼人。如今我吃飽喝足有了銀子保了明君,不會再降回明朝了。你別想套我的話,如果你想打探些消息,我們就一句換一句!你對你也很感興趣。否則我寧願跟你打到兩敗俱傷,也不會回答你的。我答完後,我們就各奔東西,你不能再追我。”
麵色蒼白的美少年慎重想了想,笑道:“好,我同意。我也敬佩你是條‘孤膽闖中原’的勇猛漢子,我們就有問有答交個朋友。我姓崔,催命的半邊崔,悲天憫人的憫。承蒙天子厚愛在皇上駕前做個禦前侍衛。蕭大爺是韃靼的南院、還是北院屬下?”
“崔?這個姓可不是大明的門閥貴族。你憑什麽當上二品錦衣衛指揮使?就憑一張小白臉嗎?皇帝老頭有怪癖?”
崔憫佯裝聽不懂他的粗話,笑了:“我與我的家族名聲不顯,這輩子也從未到過北疆。你沒有聽說也正常。”
兩個人竟然放下刀劍,化敵為友,坐在了荒漠小鎮的破客棧裏侃侃而談了。客棧老板和夥計們鬆了口氣,趕快溜出後門避開了。
蕭五性格豪邁,話語也坦蕩。既然說與對方談,就放下軍刀,向櫃台扔過去了一綻銀子。又打開了一壇好酒,給崔憫倒了一碗,之後雙手舉著壇子大口地喝酒:“渴死老子了。真痛快。你這人真能打,能跟我打了個平手。我算服了你!我蕭五是個尋常的韃靼百夫長,劃歸南院屬下。但我加入的是個很弱小隊伍,很難得到南院兵餉,我就帶著兄弟們進關搶點財物。今年大軍不北伐,借點錢糧好過冬。狼不吃羊就得餓死,你莫說我們不仁義。”
崔憫坦然道:“我能理解,但在戰場上我們還是仇敵,絕不允許你們搶擄。這麽說你不是來刺殺公主、小梁王的?”
蕭五氣蓋雲天地笑了:“韃靼國早就懸金千斤,收買梁王父子的人頭。車隊裏乍一見,我也想去碰碰運氣。沒想到小梁王很厲害,殺不了他。現在輪到我問了。”他瞪起眼睛,厲聲喝道;“那個有錢女人是公主?你陪著公主來北疆幹什麽?禮佛顯聖是怎麽回事?”
他們都有一肚子迷團想要問對方,也顧不得先說話被對方偷窺到秘密了。
崔憫緊勾勾地看著他的眼睛,半響才一笑:“公主是來西北禮佛的。她遇到了神佛顯聖,我這種凡夫俗子怎麽能明白?你該問神佛不該問我。嘿,你前晚回甘蘭寺想做什麽?”
“哼,漢人真奸詐。我夜探甘蘭寺是發現了小梁王在寺廟埋伏下圈套,還假裝成我們韃靼人幹的。就忍不住來看看熱鬧。”他驚奇地道:“他在設計陷害你。他為什麽要殺你?你們知道了他想謀反?”
崔憫心念一動。這人還不知道小梁王已發現了撤藩密令。他嘴角微翹了:“大明的幾位藩王都在窺視龍位,路人皆知。梁王父子如果沒有野心就怪了。這些都是朝廷大事,輪不到你我操心。”
蕭五“呸”了一口,陰狠地笑道:“那麽皇帝老頭兒和朝廷清官、太監們就容忍他們了?這不對啊,他們該想法子除掉梁王父子才是。現在與韃靼和談,也是為了騰出手對付梁王父子吧。”
崔憫心驚,這人好通透的大局觀:“蕭五爺,我敬你一杯。你智勇雙全、勇貫三軍,小弟也很佩服你。你這等人才必然受到南院大王的重用?”
蕭五冷笑了:“大王麾下千軍萬馬,我這種小人物不入他的眼。所以軍機戰狀我知道得很少,隻知道我韃靼大軍往西到斡羅思,往北到中亞諸國,往南到大明朝都所向披靡,鮮有對手。嗬嗬,令崔先生失望了。對了小梁王為什麽要殺你?你做了什麽事惹怒了他?”他堅持著一問換一問。
“一位藩王想殺皇上的親信是不需要理由的。”崔憫見套不出話有點失望。他不經意地伸手摸摸左臉頰。
蕭五瞪視著他,目光閃爍。忽然放聲狂笑了,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出來了:“哦哦,我知道了!是為了女人吧?哈哈哈,沒想到崔小兄弟這樣文武雙全風流瀟灑的貴公子也會為了女人拚命。你搶他的女人了?哈哈哈哈真蠢!真是年輕幼稚,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就不會為女人們玩命了。”他想起了那個月夜鬆林下來攪局的秀麗少女:“那個女人長相還不錯,就是太冷淡了,有點陰陽怪氣的不好捉摸。崔小兄弟你被她勾住了魂,就昏頭昏腦地去跟藩王拚命了。這樣可不好!你被騙了!女人就是喜歡看著男人們為她們打架,男人們越拚命她們就越高興!”
她不是。
崔憫冷冰冰地瞥他一眼。轉過目光,喝了杯酒。真奇怪,薑折桂說得不錯,一塊打過架、拚過生死、喝過酒、聊過女人的男人就會成為朋友。現在蕭五和他坐在酒館裏談起女人來,還真是唾沫翻飛,興高采烈。像兩個好朋友。
他緊緊勾住他的肩膀,像親兄弟般的親熱無比:“熱情的女人才最可愛!最甜,最火辣。你幹脆跟著我吧,我給你弄來一大堆韃靼姑娘,她們才是天底下最熱情最漂亮的大美妞兒,愛上你時會吃了你,嘿嘿,可比講究什麽破規矩的漢人姑娘熱辣多了。你既然到了北疆,就入鄉隨俗,好好玩玩兒,還不用負責!真的,你讓她們開心了她們還會倒貼錢和酒給你,嘖嘖那身材那熱情,能一口吞了你……這樣才算不白活一回啊!兄弟,雖然你這種南方小白臉的長相太軟綿綿了沒勁兒,但你這麽能打,身板肯定不錯,會有慧眼識英雄的女人喜歡你這號的……”
蕭五一麵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一麵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不過你記住,玩女人可以,千萬別愛上她們。被她們牽著鼻子走你就完了。女人都是禍害!太會騙人了。我用我一輩子的血淚經驗告訴你,她們是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
“所以你一見到李氏就跑了?”崔憫幽幽說。
“李……”蕭五猛得抬頭瞪著崔憫,聲音嘎然而止,黝黑的臉扭曲了。麵色嚴厲又迷茫:“……李氏?什麽李氏?在哪兒?”
崔憫麵如冰霜得瞪視著他,他也瞪視著他。兩個人幽深的目光對視著。
突然間,雙方同時間掀翻了桌子,抄刀跳起,劈向了對方。鋼刀相交,暴發出了刺耳的金戈鳴響和火花。震得人們不住後退。
蕭五布滿刀疤的剛毅的臉上露出驚容,隨即狂笑了:“王八蛋,又想詐我!原來如此,崔憫你拚命地追著我不放,是為了問一個女人。一個普通至極的仆婦!大爺在戰場遇到了舍命護他人的婦人嚇了一跳,放了她走。難道不行嗎!”
“我從來不殺女人,不殺婦孺!所以我不殺那個女人。”
崔憫莞爾一笑:“原來如此。蕭五爺這麽拚命地逃命,也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躲避我追問一個普通婦人你逃得快沒命了。你這位口口聲聲的‘狼群吃羊是天經地義’的進內地搶掠的韃靼大將軍,看到一個婦人就講起仁義、不殺婦孺了?”
“你到底是誰?!”
蕭五猙獰地瞪視著他,崔憫也挑眉瞪視著他。
兩個人又同時間得跳起來對打了。“砰砰砰”的,舊酒棧裏桌椅橫飛,牆倒屋塌。桌椅板凳碎成了渣,牆壁也搖蕩著快倒了。客棧老板和夥計們喊叫著逃得更遠了些。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從屋裏跳出,邊打邊逃。隨後蕭五發出一連串怒罵,轉身跳上馬,催馬跑了。
崔憫跟著跨上了淺金駿馬,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