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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千裏走單騎(三)

  甘蘭山平靜如常,車隊人們駐紮在鴻瀘寺等候著消息。


  益陽公主和甘蘭省太守派人搜索了鴻瀘寺附近,小梁王、鳳景儀等人也派出京畿大營和北方軍搜查了甘蘭山的山峰懸崖,未發現什麽蹤跡。錦衣衛們在僉事劉春的帶領下,也去了周圍城鎮搜尋,還沒有回來。


  錦衣衛指揮使崔憫失蹤了。不知道是死是活,是被人抓獲帶走,還是自己主動走的。沒有人知道答案。


  鴻瀘寺就像是一潭死寂的死水。公主蜷縮在自己的禪房時而大發雷霆、時而寂靜無聲。小梁王等人來去匆匆。明前也不常露麵,有空時就去甘蘭寺的諸多佛殿裏敬香祈福或觀賞壁畫。


  此時,她獨自跪在一間供奉了百尊佛陀的佛殿裏祈福。望著佛堂上一尊尊佛相和一排排木架上點燃的千百盞油燈,滿目寶相莊嚴,如繁星般閃耀。心也仿佛隨著佛燈搖曳不休了。


  看守佛堂的是個麵目青臒,白須拂胸的老僧。見明前在佛前跪得久了,上前勸她起身。


  少女輕聲地問:“老方丈,人死是什麽?”


  老僧道:“俗話說‘人死如燈滅’,意思是此生已盡,他生來世,因果業報,循環不止。佛經裏也常說人是經過了三世因果、六道輪回。三世指過去、現在、未來之時間;六道指按其修行進入了各自的輪回之道。所以放心吧,貴人們生前多修行,積有大善業,持有五戒十善,死後可以直接脫離三界做天人,重新輪回做人的。死亡既是解脫也是另一世開始。現世人不必掛念。”


  明前含笑道謝,站起身要走。她忽然覺得眼前發黑,身體發軟,佛堂裏千百盞油燈光芒大亮,天地如旋轉般顛倒了。她猛得摔倒了。白須老僧忙扶起她,坐回了香案前的蒲團。


  明前短暫地眩暈了下就立刻清醒了,向老僧道謝。


  老僧人伸手扶扶她的脈,看著她的臉,嚴肅地道:“範施主,你麵頰潮紅渾身火燙,氣息短促又短暫得驚厥昏倒了。你生病了。”


  明前臉露驚訝,又醒悟了:“原來是這樣。我這兩天總覺得心悸冒汗,渾身不適,還不知道是怎麽了?原來是生病了。”


  “你這病看似還不輕。風寒入體再受驚嚇才引起驚厥的。最好馬上請大夫診治下。北疆氣候嚴酷,一些小毛病往往會轉化成重症。”


  明前有氣無力地笑了:“這,我一直身體都很健康,從沒有想到自己會生病,所以這次疏忽了。我沒有什麽大礙,隻是有些虛弱罷了。”


  她衣食住行均與公主同等,身旁還有侍衛仆婦保護侍候,沒受到絲毫的怠慢和傷害,還有個北疆藩王未婚夫殷勤的同行照拂,萬事順利,應該不會生病的。


  隻不過覺得有點虛弱罷了。


  ——是的,虛弱。覺得心裏虛弱。這種“虛弱”感是從心底裏從內往外升出來的,籠罩了全身。堵塞了她整個身心與筋骨。她覺得全身莫名其妙得虛弱極了。骨頭微痛,心底發虛,頭腦昏沉沉的,氣息都喘不均,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全身軟綿綿地提不起勁,坐在椅中就直不起腰,撐不穩軀體。隻想緊閉雙眼,從椅背上乏力地滑下去,跌落在地上,昏沉沉地睡過去。一睡不醒。


  從沒有這麽虛弱過……


  自從她返回到京城相府,從她告別父親遠嫁北疆。她總是充盈全身的勇氣、鬥誌和力量都泄了,隻剩下了虛弱乏力的肉體。原本執著堅強的內心也像是流逝過去的江水不見了,隻剩餘了一株懸崖盡頭的脆弱細草,一隻在洶湧大海上的小小浮萍。隨風搖擺,隨意飄零,被強風吹得窒息,癱軟得匍匐在大地上。她覺得再吹來一股強風,她就要被連根拔起、沒命了!


  內心充盈著一種虛弱、彷徨和無力。一種深邃的痛苦感占據了她的內心。可是她不敢深想,不敢細望一眼,也不敢回憶,她怕她回憶起來那個人那件事就會崩塌了。


  他會死嗎?他已經死了嗎?

  人總是要死的。長命百歲和二十歲青春年少時死去都一樣,生命戛然而止,人消逝無蹤。但還有些不同。她不想讓他就這樣死去。寂寞地躺在山巔,身旁沒有親朋好友,就那樣的被一個陰謀陷害死,悲涼又孤獨地死在了她身前不遠處。


  隔得太遠,她始終地沒有看清他的身影和表情。隻記得那串飛揚擲去的珍珠珠鏈,和一看到他就想起來的那記耳光。


  她想救他的。但沒有救成他。她覺得自己深深欠下了他一些東西。沒有想清楚,沒有來得及還,就這樣一輩子也不用再還了。


  ——可是,別那樣死去!

  明前覺得一顆心脆弱無比,似乎能聽到它慢慢地凍結成冰後,一絲絲摒裂的聲音。自從她打過他的耳光,就再也不能鎮定地麵對他了。麵上沒有什麽,內心總是漂浮著一縷歉意和痛楚。她以為來日方長,總有機會對他說聲抱歉或者彌補他的,沒想到時間如梭,萬物瞬變,意外來得這麽勿忙。


  他就這樣失蹤了。死了?失蹤了?被敵人抓住殺死深埋?或者是他身負重傷逃回了京城不再回來了?其中最可能的就是他死了。她卻永遠不會知道真相了。


  明前覺得頭暈沉沉的,又開始絞痛了。像刀絞火燎般的痛,越想越痛苦越虛弱越不堪。


  即使是他活著也好啊。他死裏逃生,遠遠地避開凶險的北疆;像陳虎成將軍一樣身負重傷放棄了職責返回京城也好;如果他能改變聖意救下公主娶了公主皆大歡喜也好;甚至是他換個身份,另外娶妻蔭子,享受著榮華富貴長命百歲也很好……她還能聽到他的訊息,知道他好端端地活著。就是不要在二十歲正青春年少、帶著滿腔的深情厚意、死在了遠離中原的甘蘭山頂!帶著她打他耳光的痛苦記憶,擲還他家傳之寶的冷酷絕情,帶著敵人對他的構陷汙蔑而死。太悲情了。


  她願他順應天年而老死,也不願他橫遭意外而暴亡。她願他沒有功名利祿得平庸而死,也不願他被構陷汙殺的慘烈而死。前者謂之善終,後者謂之橫折。


  她不能容忍他如此死去……


  他卻輕而易舉地消失了,死去了,被掩埋在某個荒涼地方。連塊墓碑也沒有……她欠下了他大筆的人情與債,令她到死也還不清。這不是令她遺憾終生嗎?不是逼她心膽俱裂嗎?她已經撐不起了。


  就是幡然醒悟到這點,才會受驚,才會虛弱,才會生重病。才會如此痛苦,才會痛定思痛心更痛。


  在這個甘蘭山鴻瀘寺佛殿的百尊佛相,千盞油燈照耀下,每一點燈火都仿佛化成了使她痛不欲生的痛。明前潸然淚下。


  她抱緊雙肩,忍住滿身的虛弱與劇痛,像個孩子似的在佛殿裏大哭著。在這個悄無人聲的佛殿,在全知全能大慈悲的神佛麵前。她哭得肝腸寸斷,痛徹心肺,似乎想借著這場大哭把滿心的痛苦、糾結都哭出來,把霍然驚覺的感情和虛弱都哭走。這樣子才能在以後的人生裏假裝堅強地活下去,再也不會傷心流淚。


  看守佛殿的老僧駭了一跳,伸手摸摸她的額頭,駭然道:“你病得很重,再加上這麽大痛大悲,會引出大病的。我去請大夫……”


  明前急忙抓住老僧的僧袍,臉上露出了悲痛欲絕的神色,哭著說:“我沒病,我沒病。”


  “別驚動了這寺裏的大夫和人們,我沒生病!”她一臉哀求地看著老僧人,眼含熱淚,哽噎難言,又不得不說:“生病也得看時候的。有些人能生病,有些人不能生病。有些時候也能生病,有些時候不行……我就不能在這裏生病,在這個時間地方裏……我沒有任何理由生病病倒。這不符常理。這個車隊已經夠麻煩了,每個人都痛恨著別人痛恨著自己,就不要再多事了!”


  老僧恍悟著沉默了。


  明前哭著擦眼淚,眼淚越擦越多。最後她隻能用兩隻手緊緊捂著臉,淚水還瘋狂得從指縫裏湧出來。她哭著說:“我隻是哭一下就好了,哭一下就好。我隻是……太虛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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