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情愛與職責
一場小風波旋風般地散去。範家眾人退去,營帳裏隻剩下了崔憫、薑折桂和柳奕石三人。
崔憫穿著白錦袍,安靜地坐回了木椅,手裏把玩著手裏一隻韃靼流寇留下的駑箭,像看出了神。大帳熄滅了幾隻蠟燭,他的身影半隱在黑暗中。但是穿著的雪色錦鍛長袍,反射出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銀光。錦袍下擺用了銀線刺繡著江南的煙雨樓閣圖案,還綴著細密的小珍珠與白寶石,閃閃發光,異常的奢侈華麗。襯著本人精致秀美的麵孔,修長纖瘦的體態,端正的坐在椅中,像一尊完美無瑕的白玉雕像。
這個車隊,除了益陽公主,就屬他這位掌印大太監的幹兒子最奢侈富貴了吧。
燭光搖晃,照得帳裏忽明忽暗,也照亮了奢侈華貴的貴公子。唯一使人感覺紮眼的就是他的臉上多了個巴掌印。羊脂白玉般的俊秀臉蛋上多了五根手指印。
薑千戶看著就覺得自己的臉也痛了。範小姐還真是心狠,這般使勁地打了掌印大太監的幹兒子,二品大員錦衣親軍指揮使一巴掌。從小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崔公子沒吃過這種苦頭吧。
崔公子從沉思中醒來,抬起臉,與薑千戶對視:“怎麽了?”
薑千戶結巴地安慰著上司:“崔大人的臉……這,大人別生氣,範小姐是看錯了打錯了。她不是有意的。要不要叫大夫來看看?”
崔憫的臉從黑暗裏轉過來,臉色平靜,眼珠烏黑,伸出玉般的手指按按左臉,腫了。他不悅地看薑千戶一眼:“不必叫人了。”還嫌這事不夠丟人嗎?
丞相小姐像發怒的小野獸衝過去,推開妹妹,揚起巴掌,給他個大耳光。真不像是丞相小姐名門閨秀,倒像個堵住大門抓奸在床的正室,遇到了小三勾引她老公,就直奔賤男大打出手了。簡直嚇死眾人了。她平常精心偽裝的賢淑穩重的相國小姐的形象全破滅了,變成了鄉下絕不饒恕不忠男人的悍婦。把薑千戶等莽漢子也駭了一跳。
薑千戶訥訥說:“崔大人別生氣,她誤會了……”
崔憫早就平靜下來,或者說他從頭至尾都很平靜,沒有發作。他烏黑的眼珠滾動著看著兩名屬下,沉吟了下,覺得不說兩句話也過不去這個事。於是心平氣和地說:“我是很生氣。沒人挨了打還不氣憤的。但是這件事我自己會處理,你們不要聲張。”他加重了語氣:“這件事不要讓公主和小梁王知道,以免多生事端。範小姐既然敢打我,也該明白打完的後果。我會讓她把這些年對我的不恭敬付出代價還給我。你們不要亂猜疑,也不要自行其事。”
兩人躬身稱是。
崔憫立刻轉變了話題:“今晚程姑娘送來的消息很重要,那個韃靼人有問題,我們必須盡快地抓住他。我也懷疑他是撞見李氏才逃走的。這會兒,估計小梁王和鳳景儀已經派出人馬去抓他了,整個北疆都動了。我們也趕快派出在陝南陝北兩省暗藏的錦衣衛搜捕他。要搶在小梁王之前抓住他,弄到咱們手裏,才能審問出真相。”
柳千戶驚訝地問:“……還要去抓他?”
崔憫警覺地抬頭,眼光變得犀利,聲音也嚴厲了:“當然要抓他!這個人是兩處疑團的解謎人。一是他來搶劫車隊的目地。二是他為什麽看到李氏就逃跑。這對‘相女之案’是個很明顯的線索。我們當然要想法子抓住他。還必須搶到梁王前麵。梁王一抓住他,我們就得不到任何消息了。”
他的神色很嚴厲。盯著柳奕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他對著他,也像是對自己說:“案子就是案子,不管是從哪兒得來的線索都要追查下去。這個人也許與案情有關,也許沒關。我們都要排查清楚。我同意為程雨前翻案重查,就要查到底。這是為她,也是為我自己。若我當年真的辦了冤假錯案,我就要更改錯誤,負責到底。”
他臉上流露出一絲莫名的焦灼和痛苦,手指無意識地滑過了指印。張了張口,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隻吐出了一句:“公平就是真相,真相就是公平。我追求的是‘不論事非,隻求真相’,再給予人們公平。真相不公道也必須查下去。‘真相與公平’本來就是有所關聯也沒有關聯。我做了錦衣衛指揮使,就會堅守職責。”
燭光下,兩個人目光相對,柳奕石心思通明:“是,我馬上派人去抓捕他。希望我們比梁王先抓到他。”
崔憫含笑點頭,揮揮手令他們出去。
柳、薑兩人告辭。出門時,柳奕石回頭,看到了崔指揮使向後靠在了椅背,閉上眼睛,一隻手支著腮,陷入了沉思中。左手兩根手指輕輕按在了臉上的掌印。燭火搖曳照得他的身形如雕塑般冷峻。他沉浸在深重的心事裏了。
* * *
夜晚的大營還有些嘈雜,軍卒和下人們來回忙碌著。
薑折桂與柳奕石並肩回錦衣衛的營帳。柳奕石久久沉默著,薑折桂嘟囔著:“老柳,那個範明前打了崔公子,真夠翻臉無情的。崔公子會不會想辦法教訓她?”
柳千戶想了想,決定給同僚通下氣。免得他以後辦錯事:“不太可能。崔大人有些生氣,也並未太生氣。他是很糾結。”
薑折桂不明白:“我知道他對她有好感。但這種當眾打錦衣衛指揮使的臉,也太放肆了吧。傳出去讓錦衣衛指揮使如何自處,是個男人都咽不下這種羞辱。”
“咽不下也得咽。而且現在最難熬的不是崔大人,是那位範小姐。她已經露底了。”
“露什麽底?”
柳奕石換了種方式:“薑兄成親多年,嫂子待你如何?”
薑折桂挺胸疊肚,很得意:“她對我言聽即從,絕無二話。照顧我老娘和家裏好好的,同僚街坊都說她是個柔順人。”
“對。人與人不同,範小姐與崔公子,與你與嫂子的性情不同,相處方式也不同。範小姐性情如雪裏藏刀,剛烈純潔;崔公子卻是深沉隱忍,綿裏藏針善於後發製人。她打他耳光,他暫時不會發怒,也不會流於表麵。”
薑折桂恍然大悟:“原來他喜歡這種被打的調調啊。嘖嘖,這興趣……難怪公主討不了他的好。”
柳奕石呻/吟一聲,錯了。不得已又換了種方式:“他沒有被虐癖。他隻是……算了,如果是你與程姑娘密談,範小姐會衝進來打你嗎?”
“不會吧。範小姐會冷淡地瞪我一眼走開,之後向我的上司尋事。”
“對啊,就是這樣。但是她這次怒氣衝衝地打崔公子。”柳奕石直接揭開了:“我認為她的情緒失控了。女人喜歡你才會對你跟她妹妹密談大發雷霆,她不喜歡你就會對你很大方。懂了嗎?她不小心露出了喜歡他的意圖。所以崔大人不會太生氣,說不定還會有點小歡喜。他心裏會又高興又氣憤又有些糾結什麽的……老天,我最受不了這個,連想想都要吐了。”
薑折桂看樣子明白了。也有點想吐了。他們這種武夫都很不喜歡這種“你進我退”的情愛糾結的戲碼。太拐彎抹角了。他忽然又想起了:“既然如此,崔大人為什麽還命我們去抓韃靼人翻案呢?他喜歡範小姐,範小姐也好像喜歡他。一旦翻案,結果很可能對範明前不利。”
就是這樣才糾結的。柳千戶慎重地道:“我想這就是崔大人的糾結處。他是個很嚴於律己,敬職守業的人。說翻案重查就會盡力查,不會敷衍了事,或者為女人放棄職責的。他太執著太守信了,品德極高,這種人很難得,也令人佩服。所以他即使心裏對範小姐有好感,也必會遵守職責。但是一旦重翻案子,就會變成一場軒然大波!所以,我一向不看好這種情啊愛啊的狗屁事。太要人命了,這件事越來越難辦了。”
他口氣沉重:“我是猜的。我覺得他心裏很掙紮,比那位範小姐還要糾結、為難千萬倍。這一次她暴露心事,他很喜悅又很為難,知道了她的心情反倒對他更不利。他不知道如何能遵守職責又能幫助範小姐了。所以這次咱們一定要趕在小梁王前,甚至崔大人之前,抓住那個韃靼首領。讓我先審一回,審完再決定交不交出去。早知道一點案子線索我們就能隨機應變。唉,人生便是這樣,來回攪纏變成了亂麻團。還是走一步看一步吧,天知道後麵發生些什麽事呢。”
兩個人都沉默了。片刻後他們在軍營帳篷前分手,各自去安排。薑折桂忽然說:“老柳,你這麽懂女人,怎麽不成家?”
柳千戶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失聲叫了:“就是太了解女人,才不願意娶老婆啊!她們太可怕了,無論是喜歡你還是恨你,都弄得你焦頭爛額沒了命。我可不打算為女人送小命。談情說愛會害死人哪。”